天色随着车子的前进渐渐暗了下来，韩露芙转头看着车窗外的景色出神。
前几日瞿自杨让她放心，说要带她来看望父亲。
她大概猜到父亲大概已经被关在了某个地方，却没想到就是北监狱。
那次踏青，她曾远远地看见过这栋黑色的、沉默的高大建筑。
段景文也曾向她解释过，北监狱关押的人都是一些比较“重要”的人物，更主要的是关押地下分子。
当时她曾经对此有过一阵不安，只是没有想到，那令人恐惧的未来居然这么快就到了。
一切都如此猝不及防。
车子停了下来，韩露芙还有些呆滞，直到瞿自杨下车拉开了她的车门，轻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她才回过神来。
韩露芙收回目光，抬头对上瞿自杨的眼。
他的眼神溢着一阵令人心安的温柔，但是她还是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一阵悲伤。
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
自从父亲突然被捕，她的直觉就敏锐得越发过分了。
韩露芙低头盯着瞿自杨向她伸出的手掌，还是抽出手，慢慢放在了他手上。
她的手刚放上去，瞿自杨就立刻收紧手，紧紧地握住了她。
韩露芙被瞿自杨轻轻一带带出了车子，她双脚落地，不由自主地抬头打量眼前这建筑。
南京早已经入春回暖，但北监狱建于深山之中，现在还有些阴冷。
北监狱四周被森林包围着，只有一条路可以连接山下。
瞿自杨回头有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拉着她向那道黑铁侧门走去。
韩露芙还在抬头看墙上整齐排列的那些由黑色坚铁铸就的锐器和缠绕的电网，一只乌鸦在附近盘旋了一阵，发出了一声悲鸣，很快又飞走了。
她下意识摒住了呼吸。
在这座高大的黑色建筑下散发着的是浓浓的不安的死亡气息，她忽然意识到了此刻父亲和自己的处境。
父亲能被关进这里，恐怕是罪名已经板上钉钉了。
想到这里，韩露芙的冷汗“唰”地就淌了下来。
她不敢再去看那道高墙，僵硬地把目光重新放回了瞿自杨牵着她的手上。
刚刚她的注意力都在北监狱的防护设备上，没有听瞿自杨和里面的狱兵的对话。不过看起来这里的狱兵已经被瞿自杨打点好了。
瞿自杨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有些虚弱地笑了笑。
“冷吗？”瞿自杨看她的脸色发白，握着她的手不自觉又紧了些。
“没事。”韩露芙摇头，却在下一刻狠狠打了个寒颤。
瞿自杨立刻脱下军衣外套，围着她披上，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虚护住她的肩膀，才抬脚走。
韩露芙低着头，用手拢了拢那件外套，没有说话，只是跟着他继续往里面走去。
走到监狱内部，韩露芙能明显地感觉到由石砖铺成的地面散发着丝丝凉气——这里常年不见什么阳光，环境自然阴凉。
她依旧低着头任由瞿自杨领着她走，自己只低着头看那一块块灰白色的石砖，听自己的高跟鞋踏在上面发出的阵阵回响。
一步又一步，转角又转角。
瞿自杨忽然停了下来，韩露芙也立刻收住了脚步。
“……到了。”她听见瞿自杨低声说。
韩露芙扭头想去看，瞿自杨却忽然横过身子挡在了她面前。
“露芙……你父亲他现在可能——”瞿自杨的声音压得很低，速度也急。
“谢谢你，瞿自杨。”韩露芙却冷静地伸手想拨开瞿自杨。
“我的爸爸，不论变成什么样，都是要见……”瞿自杨倒是识趣地侧开了身子，韩露芙的视线一下子就穿过那道交叉着的铁制栏杆，准确地落在了里面的人身上。
那个人被两道铁环环住手腕，垂着头被吊在刑架上，发丝凌乱，衣物底下还隐隐透出血色来，看起来很是狼狈。
韩露芙恍了一下神，不自觉想退后半步，脚却差些没站稳，扭了一下。
瞿自杨眼疾手快地捞住了她，眉眼低垂：“露芙……”
韩露芙的目光还紧紧地定在狱中人的身上，清秀的眉头也蹙了起来。
父亲……
那是父亲么？
那个人的头发已经变成了灰白色，可是明明父亲走之前的头发还只是黑白相杂的。
父亲气性大，精力一向如年轻人一般好，何曾有过这样的垂头丧气样……除了在家，父亲在外时绝未低过头。
这才过了几天，父亲怎么会已经变成这样……？
他们对父亲做了什么……
她咬了咬牙，还是踏了一步上前，双手抓住了那铁栏杆，颤抖着问：“爸爸……？”
没有回应。
韩露芙的心跳骤然加快，不安感愈发重了。
“爸爸……”
“是我，我是露芙……”
“爸爸……”
她的脸几乎要贴到铁栏杆上，眼里也噙满了泪。
似是听见她的悲呼，狱中的人僵硬地扭了扭脖子，像是想抬头看看，还从喉咙里发出了一阵猛烈的咳嗽，咳得他浑身都在颤抖。
“爸爸？！”韩露芙瞪大了眼睛，脸完全贴到了栏杆上，手也伸了进去，却触碰不到父亲丝毫。
韩至风睁着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动作极缓地抬起头来——这几日他一直活在无休止的审讯和拷打之中，因为他不愿说出他们想要的信息，就一直被拷在这刑架之上，如此下来，他那并不年轻的身体早就吃不消了。
在目光触及的那一刻，韩至风看着瞬间落下泪来的女儿，很用力地挤出了一个笑容。
“露芙……咳咳咳咳……”韩至风弓着身子，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不是让你……离开南京吗？”
离开。
这话像是最后一击，彻底击碎了韩露芙最后残留的希望。
父亲知道自己会一去不回，他什么都知道。
她无力地跪倒在地，喉咙却像是被海绵塞住了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可是我怎么能丢下您……我怎么能……
韩露芙在心里无声地呐喊着，却只能疯狂摇头。
“露芙……快些……离开吧……走得远远的……”韩至风说着话便觉内脏一阵钝痛，无力地呕出了一大口血块。
“……爸爸！”韩露芙见状失声尖叫，她爬起来想要打开那道极重的铁锁，甚至搬起栏杆外的椅子想要砸门。
“露芙！”瞿自样连忙出手想要制止她，韩露芙却像疯了一样一把将他推开，搬起椅子就猛地砸向那道铁门。
铁门纹丝不动，木椅却已经被砸得断了一只腿。
瞿自杨从背后紧紧抱住了韩露芙，椅子也“哐当”一下应声落地。
她的手臂被他用力箍住，情绪起伏和刚刚用掉的力气也消耗了她的精力，让她再动弹不得。
“爸爸……我不要留你一个人在这里……”韩露芙无力地往后倒在瞿自杨的怀里，脸上都是歪歪扭扭的泪痕，眼睛已经红肿得像两只桃子。
“露芙……”瞿自杨空出一只手来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发顶，努力地安抚着她的情绪。
她听见瞿自杨的声音，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反手紧紧揪住了他的袖子，咬牙道：“你们凭什么抓我爸爸？”
“露芙……”瞿自杨一时凝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爸爸在帮地下党打日本人呢，你们在做什么？为什么抓我爸爸？你们这些懦夫，凭什么抓我爸爸……”
“你们不去打日本人，不去帮自己的同胞，却在这里抓自己人，你们这些虚伪的畜生……”
韩露芙转过头去盯着瞿自杨的脸，他被她说得愣了，反应不过来。
“我有时真恨自己喜欢你……你这种人我为什么会爱上？”韩露芙冷笑着喃喃。
瞿自杨的脸色慢慢白了下去，韩露芙的话像是一根针，在他猝不及防的时候狠狠扎进了心脏。
“露芙……”瞿自杨的手战栗起来，却还是想要抱紧她。
“啪！”
瞿自杨的脸被打得歪到了另一边，他松开韩露芙，缓缓伸手去碰那半边被扇了的脸。
火辣辣的，有些疼。
这一巴掌倒是把他打得清醒过来了。
他转头，韩露芙看他的目光淡淡的，像是无事发生一样。
既然我是这样不堪的人。
既然你爱这样不堪的人。
那就留在我身边吧。
瞿自杨再次伸手轻轻一拉，韩露芙就这样跌入他怀里。
她撞进怀里的时候，身上的白玉兰气息还是很浓。
他垂头看着韩露芙满是泪痕的脸，埋下去一点一点地吻干了她脸上的泪。
韩露芙心绪波动太大，此刻却忽然平静下来，还未作出反应就脱力昏在了他怀里。
“露芙，你不用走。有我在，你会安然无事。”他低声道。
“瞿自杨……你要是真心喜欢我女儿……”沉默了许久的韩至风又缓缓开口道，“就别再……插手此事。”
瞿自杨扭头和他对视，目光深沉似海。
“放心，韩老板。”他顿了一下，“这件事不是我插手就能改变的。我不会自找无趣。”
“……露芙不能再留在南京。”
“不能让她亲眼看见……我离开的样子……”
韩至风又咳嗽起来。
瞿自杨垂着头看怀里的韩露芙，无声地点点头。
“她不会留在你身边的。”
韩至风说完这句话就把头又低了下去，瞿自杨扭头去看他，没有看见他的表情，却听见了他语气里的悲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