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骄阳依然如烈火。
直到孟宴臣坐进车，脑子里还回荡着叶梦梦脱口而出的那一句：“超过五百不行！”
五百啊，五百两个人能吃什么？
在车里，孟宴臣吹着空调思考了快二十分钟，叶梦梦才姗姗来迟。
她穿着一身灰调的薄荷绿雪纺长袖连衣裙，背着一个白色的小方包。应该是重新整理过头发，用一个五颜六色的一字夹夹了一个高马尾，发尾卷翘内勾，衬着那一点亮色，俏皮又可爱。
她一路走过来，开门坐上副驾驶，“孟先生想吃什么？”关上车门，叶梦梦边系安全带边问。
孟宴臣食指敲了敲方向盘，“路边摊？”
闻言叶梦梦愣了一下，但很快就笑起来，“大少爷山珍海味吃惯了，下凡体验生活？”
“倒也不是，我有个朋友。”孟宴臣无惧她的调侃，松松垮垮地陷在座椅里，疏淡的眉眼染上一分怅然，“她谈了一个家境条件差距很大的恋爱对象，心甘情愿地要跟对方过苦日子，我不理解。再就是，家里管得严，从小不允许我吃这些，所以有点……”
毕竟家世摆在这里，他能接触到的人都是差不多的阶层，亲人、朋友、合作方，一年四季，春夏秋冬，连鞋底都很少沾上灰尘的一群人，请与被请，基本上是不会吃那些在车窗外一闪而逝的路边摊。
而跟他不同阶层的人，他又少有接触，即使对方想进一步，他也只是维持着基本的礼貌，礼貌地拒绝靠近。
他跟叶子勉强算是有来有往吧，可最出格也是那一场LiveHouse，他也并不喜欢那种喧哗、吵闹、甚至有些拥挤的场所和形式；在烟火街那边倒是有一家开在巷子里的红姐烧烤，算是唯一一个他接触的小饭馆吧，那还是他和许沁、肖亦骁儿时偷吃路边摊的秘密据点。
可许沁留学十年，没有她作为牵头人，他跟肖亦骁也甚少结伴去那边。哪怕是上辈子最后孟家倒台，他也没有吃过这些东西。
此时的孟宴臣神色柔和，体态松弛，大概无论是谁在追忆往昔时都比较放松吧，可突然间他却感觉右脸颊针扎似的疼，原来是叶梦梦正看着他，眼神似笑非笑，表情很是耐人寻味。
他皱眉，“我脸上有东西吗？”
“没有，”叶梦梦摇头，却忽然扬起狐狸一般狡黠的笑容，“孟先生，在网上冲浪呢有一个梗就叫做‘我有一个朋友’……”
打着「朋友」的旗号，实则当事人就是自己，因为这些故事描述起来太过详细具体，过于感同身受，难免会让人怀疑，“你说的这个人是不是你自己？”
所谓的无中生「友」，一般都是自身有什么难言之隐，或者是羞于启齿的事，迫切地想要对外倾诉、听到他人的想法和建议。
孟宴臣听完科普后倒抽一口气，直接心梗了，回忆的时候有多怅然失意，现在就有多窘迫尴尬。
他逃似地回避目光，连带着整个人都坐立不安起来，“……其实不是我。”
叶梦梦目光柔柔，一副“我懂我懂，别狡辩了”的神情。
孟宴臣脸都快黑了。
叶梦梦没忍住笑出了声，“不过你要是再不开车我就真的猜出来了。”
于是孟宴臣立刻闭紧嘴巴，开车一路来到了烟火街。烟火街与五芳街是很相似的两个街巷，不同的是烟火街这边已经被列为了城市历史保护区。
两人并肩走着。
老街旧巷不似高楼大厦那般敞亮，旧式街门影壁斑驳，漆落颜碎，长长窄窄的甬巷，坑坑洼洼的小路，此情此景，叶梦梦忍不住诗兴大发。
“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孟宴臣在她旁边只是浅浅地笑。
抬眸看去，豁然开朗的并非桃花源，而是相似却又各异的老商铺，家家都挂着黑板或者五颜六色的挂牌，用歪歪扭扭的粉笔字写着店铺名字和特色菜单。
孟宴臣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吃什么，于是随手指了一家「马记小龙虾」。
虽然临近饭点，但因着是小铺子，位置又有些偏僻，所以客人不是特别多。两人选了最里面的位置，刚落座就有人递上菜单。
是位有些年纪的妇女，腰上还系着围裙。
像这样的小商铺基本都是以家庭为单位，很少有专门的服务生，基本就是老板和老板娘亲自出马，年轻一点的，不是孩子就是亲戚的孩子。
眼前这位应该就是老板娘了。
老板娘笑吟吟地看了看两个人，直接把菜单递给了叶梦梦，叶梦梦也不客气，接过来哐哐一顿点，然后递给孟宴臣。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孟宴臣算是对她有了一定的了解，因而对她自作主张的容忍程度也相当之高，所以接过菜单后也只是囫囵一看，然后合上，礼貌递还给老板娘。
“谢谢，她点的就行。”
四菜一汤，已经没有他的发挥空间了。多了，先不提两人能不能吃得完，首先这张小木桌……它都不一定能放得下。
老板娘走后，孟宴臣有些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位置。叶梦梦正在抽纸，听到动静瞥了他一眼，“热？”
孟宴臣愣了一下，“……有点吧。”
店里没有空调，降温全靠吊顶的大风扇，连安全罩都没有，四片绿色的大扇叶嗡嗡地在脑袋上响，转疯了也不怎么顶用。
正近午时，西装又有些厚度，从进门到现在，他确实感觉到身上微微的汗意，但他挪动却是因为别的。
叶梦梦手上动作不停，正将纸巾叠成小小的正方形，扫一眼桌子下面，随口道：“是你腿太长了，空间窄小，觉得挤吧。”
孟宴臣不置可否。
她叠了四个纸方块，然后利落地一下、两下推起袖子，拎起桌子上的小茶壶倒了小半杯水，又拿着杯子倒了一点在桌子上，然后用纸巾蘸水，开始擦眼前的桌子，她的动作很快，擦完桌子又去擦桌子边边。
四四方方的桌子，自己这边擦完了，顺手抹了两把旁边的桌沿。
孟宴臣就这么看着她捯饬，刚想问她是不是和付女士一样有洁癖，紧接着就见叶梦梦站起来，来到了他身边，“去那边坐，我擦完了。”
孟宴臣偏头仰视她，眉眼紧皱着，“你在干什么？”
“擦桌子啊！”叶梦梦理直气壮地托着他的手臂，想让他站起来，“不然蹭脏了你的高级西装，你碰瓷我怎么办？”
孟宴臣脑壳崩疼，真的是——他也不知道就这一会儿的功夫，自己脸上能转换多少个表情，他轻喘着，连呼吸变得有些粗重，想他无数次与合作方谈笑风生、与长辈进退有度，在下属面前言无粉饰、不假辞色，如今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半晌，那口冲撞在胸口的急气最终还是化作了一声无可奈何的叹笑，他连叹了几声，欲偏头看窗外，结果没窗，所见是堵墙，于是头又转回来，“李梦梦——”
“叶梦梦！”叶梦梦皱着眉一边反驳一边拉着他抱怨道，“您怎么记不住呢？”
“我——”孟宴臣欲言又止，欲止又言，最终还是没言，他沉着一张脸，实在架不住叶梦梦催促，还是起身换了座位。刚一坐下，就看见她又开始擦擦擦，莹润白皙的手臂几乎晃花了他的眼。
叶梦梦见他直愣愣盯着自己，眼神微妙复杂，当下长长叹了一声：“少爷呀，这就是路边摊——”说着，抽了一张纸巾放在他手边，用下巴示意道：“放手机用。”
孟宴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对方又有动作了，这回叶梦梦拿起了杯子和茶壶，涮了一遍才倒了半杯放到他跟前。
“尝尝吧，少爷。”叶梦梦双手叠在一起撑着下巴，眼睛像星星一样一眨一眨的，语气轻快极了。
孟宴臣无语地都冒汗了，他的教养不允许自己坐享其成，可现实却是像刚刚点菜那样，根本没有可以让他发挥的空间。如果坐在餐厅里，他可以凭借涵养和风度让叶梦梦愉快地享用美食，可现在，说实话，他想跑。
叶梦梦对他的容忍和迁就实在太过了，甚至都不是迁就，而是在捧着他、供着他。加上气温带来的燥热、吊顶风扇的嗡鸣，以及小空间里各种气和味交杂的混沌，让他从头到脚都感到非常的不自在。
他松动领带企图让自己呼吸顺畅些。
此时叶梦梦又说：“之前看电视剧有这样一个桥段，不懂酒的人得到了一瓶一百万韩元的酒，老板建议他去便利店买一瓶一万韩元的葡萄酒，先喝一口一万的，再喝一口一百万的，自然就会品出好坏。”
风扇嗡嗡地转，而她笑盈盈地，“孟先生喝惯了上等好茶，现在不妨品一品这杯平民散茶？”
孟宴臣没喝，“你是在讽刺我吗？”
叶梦梦并不否认：“……可能有点吧？普通人拼了命地想往上爬，而有的名门上流明明生来就拥有一切，却从来不在乎，甚至弃如敝履。”
她感慨道：“就像你的那个朋友，你说你不理解，其实我也不理解，我甚至嫉妒。因为我吃过苦，苦一点儿都不好吃。”
苦好不好吃孟宴臣不知道，但叶梦梦这个人真的可怕这一点倒是毋庸置疑，很显然比起环境，她更容易让人焦躁。
也许是上天对孟宴臣投下了怜悯，叶梦梦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趁她回消息的功夫，孟宴臣浅浅活动了一下手脚，松过领带还是感觉到闷滞拥涩，汗意淋漓，他干脆把西装外套脱掉了。
这一脱可了不得，他震惊地发现自己今天穿的衬衣跟叶梦梦的裙子几乎是一个颜色。
天哪，他要穿上吗？
看一眼叶梦梦，此刻她胳膊肘架在桌子上，手机的高度刚好挡住了她的脸，应当是注意不到他这边的。
就在孟宴臣在忍受热和情侣装之间纠结犹豫的时候，叶梦梦忽然叹了一声，把手机从脸面前移开了。
他抓着外套的手一下子僵住了，咳咳地清嗓，“……是很着急很重要的消息吗？”
快说是。
“那倒不是，”叶梦梦给了一个否定的答案，她一只手托着脸，眼神向远方飞着：“是之前那个自行车学弟，想、”她顿了顿，头也跟着点了点，“想交个朋友。”
交个朋友，孟宴臣一下子就听懂了这句话的言外之意。
随即他的眼神就落到叶梦梦白净净的脸上，“年轻人，确实。不过你看起来好像没有这个想法。”
对此，叶梦梦一反常态，犹豫起来，“嗯，我有些担心。”
她声音闷闷的，不似之前有活力，像是有什么顾忌一样。
孟宴臣不解，她大好的年纪，青春靓丽，活泼伶俐，谈个恋爱有什么好担心的？可叶梦梦却避开了他的好奇心，低头敛去了那副略显古怪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