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

    到了书房,付闻樱果然如孟宴臣猜测那般,两道弯眉高挑着,一双眼睛怒意凛冽,旁边孟怀瑾低头专心弄茶,虽一时间瞧不清脸色,但周身气势微沉,显然是与付闻樱同一阵线。

    “爸,妈,”孟宴臣站着,小心觑向付闻樱,“这么急着叫我回来,什么事儿啊?”

    付闻樱浅哼一声,目露寒光,却是不说话,对着桌案抬了一下下巴。

    孟宴臣一眼就看到了桌面上的照片,他心中有疑,然而等他上前看清的时候,瞳孔骤缩,整个人像是被钉子一下钉住了。

    被食指压住的最上面的一张照片,赫然就是拜庙回来后,他跟叶梦梦在公司楼下见面那一幕。

    看角度是从公司写字楼里拍的,他松松抓着叶梦梦的手腕,低头垂眸,肉眼可见的温柔。

    孟宴臣手指不自觉地开始发抖,眼中难掩慌乱,拨开其余照片,丰隆广场解围、猫咖撸猫、江边散步……还有一张,是叶梦梦在大学校园里。

    “妈妈——”他抬起头来,大脑一片空白,手心全是汗。

    付闻樱冷声质问:“你给她账户转了二十万。宴臣,我问你,这笔钱,是怎么回事?”

    “我——”在凌厉的逼视下,孟宴臣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

    他的眼珠迅速转动着,急于编造谎言,但付闻樱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

    “宴臣,妈妈不是不让你谈恋爱,可你谈的对象是谁?一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一声冷哼从她口中重重发出,似乎带着无妨抗拒的威压狠狠砸在孟宴臣头顶上,砸得他承受不住,只能低下头去。

    “孟宴臣,你是要气死爸爸妈妈吗?”付闻樱满脸怒意,耳垂上的珍珠吊坠晃得飞起,“你有没有想过女孩儿的名声、你的名声、还有孟家的名声!跟一个没毕业的女大学生混在一起,传出去,让爸爸妈妈的脸往哪搁!”

    “她年纪小不懂事,难道你也不懂吗?!她的同学会怎么想她?你身边的人又会怎么想她?你知不知道,这是在害她!”

    “你妹妹跟一个混混胡闹,你也有模有样不学好,和一个大学生网红搅在一块儿!”

    “因为沁沁,家里闹得很不愉快,现在连你也要这样吗?”

    她声色俱厉,孟宴臣慌乱之下辩解道:“妈妈,我没有——”

    他没有谈恋爱。

    甚至还没来得及捅破两人间的那层纸。

    “我没有跟她谈恋爱,”他眼里有水光隐隐闪动,身体急切地向前倾,声音微弱,“妈妈,我真的没有跟她谈恋爱。”

    那是他今天正要做的事。

    却迎面泼下一盆冷水,浇得他心凉。

    付闻樱气得拍了桌子,用手指着他,厉声道:“孟宴臣,你还敢撒谎?!照片拍得清清楚楚,人都跑到你公司去了!平时你跟你朋友是这么相处的吗?!”

    “别跟我说这是偶然,”付闻樱气呼呼地睨着那些证据,“一次是偶然,两次、三次……还是偶然吗?!”

    她的好儿子,介绍的相亲对象都说他冷淡,照片里头倒是温柔如水,含情脉脉,好一个痴情人呐!

    找谁不好,找一个年轻貌美的大学生,还是网红?!

    付闻樱简直怒不可遏,教训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就在这时,孟怀瑾出声拦住了她,“好啦好啦,来,喝杯茶消消气!”

    付闻樱大喘了一声,偏头看向孟怀瑾,“老孟!你看看他!”

    “我知道,我知道,”孟怀瑾把一杯晾好温度的茶放到她面前,安抚道:“宴臣呢,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你先喝一杯冷静冷静,我们听听他怎么说?”

    说罢拿起另一杯茶放到对面,“宴臣啊,不着急,坐下来,想好了再说。”

    付闻樱胸膛剧烈起伏,虽然没有消气,但还是接受了孟怀瑾递来的台阶,握住茶杯平复了一会儿呼吸,才看了孟宴臣一眼,“坐吧。”

    孟宴臣这才敢坐下。

    他在父母面前几乎很少挺直过背脊,虽然很身体紧绷,但肩膀是塌着的、头也低垂,根本没有品茗喘/息的余裕。

    在孟怀瑾和付闻樱喝着茶等待解释的时间里,他的双手在僵硬的大腿上各自紧握成拳,拇指与食指指骨相抵挤压,痛意清晰。

    半晌,孟宴臣闭了闭眼,松开了双拳。

    “妈妈,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没有跟她谈恋爱。”他的声音很平静,抹平了慌乱后,跟平时没什么区别。

    付闻樱在温热的水气里眯了眯眼,并不相信。

    孟宴臣抬起头来与她对视,“她是我资助的学生,因为,我想让她进国坤。”

    提到国坤,付闻樱愣住了,与孟怀瑾对视一眼,两人皆看到了对方的惊讶。

    “你为什么?这位同学……”

    付闻樱皱眉,这个网红除了过分漂亮的容貌,实在看不出有能令自己儿子说出这番解释的价值。

    孟宴臣的眼神和声音一样平静,“董成民那一派都是他自己培养提拔的,想撬动并不容易,成本太高,不如从外部突破。”

    说到这儿,平静的眼里忽然闪过一丝锋利的暗芒,“妈妈,站队的时候,能力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只要工资福利到位,多的是人才可供招揽挑选。”

    对面的孟怀瑾低声笑了一下,赞许地接过话来,“确实,站队的时候,最重要的不是能力,而是——忠心。”

    能力是其次。

    因为人心难测,所以忠心才宝贵。

    孟宴臣接着说:“锦上添花远比不上雪中送炭,现在就业形势这么严峻,她的专业又不好,被人骗了钱欠了债,还有助学贷款,二十万,不过当做提前预支的薪水,换她的感激和忠心,我觉得很值。”

    父子俩一唱一和,说得轻巧,可付闻樱并不这么想,“忠心是好事,但也不能——也不能手底下一个有能力的都没有吧?”

    孟宴臣摇头,“不是还有爸爸和顾叔吗?俊光出事那会儿,董成民对我的意见就已经快摆到明面上来了,他忌惮爸爸、也忌惮我,若是大张旗鼓势必会被针对。而且以我的年纪,只怕不能服众,倒不如让爸爸留在国坤多稳两年,为我遮掩一二。”

    付闻樱静静看着自己的儿子,眉头还是没有舒展。她可不是不精职场的家庭主妇,能被一两句话就应付过去。

    她是付董,直到现在,手里也有属于自己的国坤股份。

    她声音冷冷,“宴臣,我对你的计划不作质疑,但是这个女学生扮演的角色,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做,所以,在选择她这件事上,你没有拿出能足够说服我的解释。”

    说着,她又瞄了一眼桌子上的照片,然后抬头,目光炯炯,“除非,你想让她成为第二个秦楚怡。”

    秦楚怡年轻时曾被骗,也是偶然,顾承峰拉了她一把,把她带出了那个污浊腐烂的地方。

    但是救命再造之恩,不是区区二十万的钱财就能比的。

    大企业的公关部门,也就是外人看着轻松,能爬上来的,能力、手腕、眼光、背景样样都不可或缺。

    “她太年轻了,没有楚怡的阅历,也没有楚怡的心性。”付闻樱不同意,“硬吃这碗饭,不是害她吗?”

    孟宴臣没料到付闻樱会想到那里去,事实上,从头到尾的说辞不过是他扯个谎为叶梦梦遮掩,好叫付闻樱别针对她。

    下意识地否认道:“我不是要她去公关部门——”

    桌案下的手掌握了又松,他睁着眼睛说瞎话,“——我只不过是想培养一下自己的势力,我已经考察过了……她虽然年轻、涉世未深,一般人对她的关注也大多停留在容貌上,可她确实有能力、有魄力,执行力也强。”

    见付闻樱仍然目露疑色,孟宴臣只得放出大招,“她不喜欢我,我之所以挑中她,是因为她跟翟淼是室友。妈妈,翟淼您应该知道吧?宋焰的表妹。”

    听到宋焰的名字,付闻樱果然一瞬瞪大了眼,“你说什么?”

    孟宴臣此刻的目光如崖下深渊,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平静深远,“翟淼很信任她,所以,我可以通过她知道宋焰的动向,这才是我决定资助她最重要的原因,毕竟沁沁——”

    相对于自己这个从小顺心顺意,一旦施压就会妥协的儿子,显然许沁不定性的叛逆和逃离更让付闻樱揪心。

    剩下的话不必说,付闻樱已经如他所愿紧紧皱起了眉,而他的眉眼却舒展开来,可随之又涌上一分悲戚。

    拿捏人这种事,他从来就不是不会,而是不想。然而今天,这种生意场上、人情往来里的刀光剑影,终于还是被他用到了父母身上。

    他低下头,眼中锋芒融化成了死寂,孟宴臣伸手拿起面前的茶杯,掩住了浮上嘴角的自嘲。

    没过多久,肖亦骁的妈妈乔觅清打来电话,邀付闻樱一起吃饭。

    趁这个机会,孟宴臣给叶梦梦发微信道歉,说遇到了棘手的事,今天无法赴约。本想说改天再约,但眼前却闪过付闻樱怒气腾腾的脸。

    他不希望叶梦梦像宋焰一样被针对,所以,删删改改,只发了前半截。

    收起手机后,他陪孟怀瑾喝了一会儿茶。期间孟怀瑾问起他对未来和国坤的打算,尽管刚刚是为了叶梦梦胡扯一通,但毕竟脑子灵活,前世也经历过,话赶话下来,孟怀瑾倒是很满意。

    只是,孟怀瑾话锋一转,“那个女学生,你妈妈未必会相信。”

    “我知道。”孟宴臣对自己的妈妈很了解。

    孟怀瑾却说,“我也不信。”

    孟宴臣听了心头猛地一跳,但却强迫自己克制住,没有抬头与孟怀瑾对视。他将慌乱隐藏在低垂的眼睛里,然而还是能够感受到父亲的灼灼目光,宛如实质的城墙压在了身上。

    他顶了一会儿,有些承受不住,“爸——”

    “好了,”孟怀瑾这才收回视线,给他添茶,“我的儿子我不了解吗?”

    孟宴臣这才觉得头顶的压力消失。

    孟怀瑾慢慢喝了一口,“但是,宴臣,她现在还是个学生。而你是个成熟的大人了,有自己的判断能力,你喜欢她,我不评价。可她呢?”

    “她没出社会,思想还没有成熟定型,对学校外的一切都充满好奇。”

    “沁沁和宋焰是经济上的不对等,而你们在那之上还有思想和阅历的不对等。”

    “她现在喜欢你,被你吸引,是因为你的条件远在她周围的同龄人之上,无论是情绪、思想、家世、条件、能力、社会地位——可是将来呢?”

    孟宴臣抬起头来,声音发涩,“爸爸,她对我并没有——”

    孟怀瑾温声打断他,“可是,你喜欢她,对吗?”

    眸光温和,却有着不容忽视的压迫力。

    孟宴臣哽着嗓子,无法否认。

    孟怀瑾重重叹气,“宴臣,你拥有的太多,且恰恰都是她没有的,即使现在她对你只有感激,可人的感情多而杂,长此以往,是会混淆的。”

    “如果她将对你的感激视作了爱情,而在她进入社会后,又恰好遇到了各方面更合拍、更合适的人,你怎么办?”

    “到时候她如果想要离开你,你怎么办呢?”孟怀瑾的目光充满了担忧,“你是我的儿子,善良心软,一定会放她离开的,但是爸爸心疼你会受到伤害。”

    听着听着,孟宴臣双手在桌子下面又慢慢握紧,然而面上却一派平静,只眼睛闪烁了几下,在孟怀瑾一句又一句的劝说下,慢慢熄灭。

    “爸爸,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是他一时得意忘形,只顾自己,没有考虑到叶梦梦的处境。

    早在付闻樱责备他的时候,他就从已经云巅坠落,拖着满目疮痍的身躯缩回了洞里。

    孟怀瑾的补刀,不过是把洞口圈小了一点而已,他都下定决心不出去了,洞口是大是小还有什么意义?

    可是,可是——

    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总是他?

    在这之前,他犹豫过、退缩过,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为什么总是这样?

    泪光在他的眼底闪动,作为父亲,孟怀瑾看着心里也不好受,他看得出来,自己的儿子是动了真心。

    “宴臣,爸爸不是想逼你,你们可以约定再等一年,至少等她毕业,等她体会过社会和生活,然后再去探讨你们之间的感情。”

    “等她也拥有了同样的社会经验,思想成熟稳定下来,如果你们还是对彼此坚定——”

    那时候,才要开始考虑门当户对的问题。

    但这句话,此时此刻,孟怀瑾说不出口。

    “宴臣啊,”他叹了一声,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只在起身离开前,走到孟宴臣身边,拍了拍他的肩。

    付闻樱与孟怀瑾先后离开房间,风声不入户,连炉上沸腾的水也静止,四下静悄悄地,让人绝望到窒息。

    孟宴臣闭上眼睛,终于忍不住,流下了两行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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