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

    一般人不会这么想。

    孟宴臣只当她是小女孩异想天开,“我看你是小说看多了,胡思乱想把自己也骗过去了。”

    叶梦梦没有强迫他相信,只在脸上露出了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我原以为,主角会是您。”

    孟宴臣讶异地扬了下眉尾,在他的固有思维里,主角都是意气风发的,他或许背负了血海深仇忍辱负重,但结局总会是大仇得报,或功成名就,或归隐山林,或事业爱情双丰收。

    哪里像他,爱恨不由己,没有野心勃勃的欲望,也不想追求权力和地位,所求的爱与自由,在道德跟自我的撕扯中也被压制住了。

    大结局主角至少会得偿所愿,而他,活着,但已了无生机,失去了生命力,麻木又痛苦地做着不喜欢的事,最终走向自苦自毁,自我囚禁自我放逐。

    “你评判的标准是什么?”

    “家境优越,年轻有为,敬上怜下,温柔善良,”叶梦梦一一细数着,手指隔空在他脸上圈了个圈,“长得也好,个子也高,几乎是满配了。”

    孟宴臣被夸得有些不自在,倚着围栏,低头摩挲着发烫的掌心。但他其实是有些开心的,抽动的嘴角止不住的向上扬,却又不敢扬地太过分。

    “……有你说的那么好吗?”他的声音轻柔得犹犹豫豫。

    叶梦梦面朝九江大方点头,“有啊。”

    她继续说着,“而且您给人的感觉不是很压抑疲惫吗?在我看来,这是非常典型的救赎文男主,虽然各方面都很优秀,可由于某些原因,内心深处痛苦封闭,直到遇到命中注定的女主角。被她的乐观开朗、积极向上吸引,逐渐敞开心扉,走出阴霾,最后与她相知、相爱、相守,完美落幕。”

    寥寥数语,勾动着孟宴臣的心。

    他温润的眼眸深深凝视着叶梦梦夜景映衬下的侧脸,手掌情不自禁地慢慢张开,伸出手指,如行窃一般偷偷触碰着、她因江风飞扬起舞的长发。

    发丝贪玩调皮,在他手指穿行而过,留下羽毛轻拂的触感。

    喉结滚动了两下,孟宴臣问,“那、她什么时候才会出现?”

    会不会,已经出现了。

    不解风情的叶梦梦回头看他,“你才三十岁,急什么?某些小说里的男主角年龄能放宽到六十呢!”

    孟宴臣胸口发堵,六十岁,说不定第二天就入土了!

    他有些生气,可大脑转得快,使他又想起她最早的话来。

    他起伏的胸膛一下子平缓下去,“你刚刚说的是,‘原以为’。”

    意思是,后来发现他不是。

    一阵失落感袭来,他像叶梦梦那样面朝江水,手抵着围栏,金属的凉意渗透进皮肤,一瞬间带来轻微的刺痛。

    江水映着两岸绚烂的灯光夜景。

    叶梦梦的语气听来有几分漫不经心,“猜测和推测罢了,也可能像你说的那样,小说看多了,胡思乱想把自己骗过去了。”

    孟宴臣却想追究,“是谁?”他单刀直入,问:“那个你认为的真正的主角,是谁?”

    “想知道哇?”叶梦梦笑。

    “嗯。”

    “为什么想知道?”

    听到这个问题,孟宴臣双手不觉紧紧握起,他沉默了一会儿,目光变得深切,“你呢?你为什么执着于证明这是个虚假的世界?”

    “因为我无聊啊?”叶梦梦歪着脑袋,“现在我回答完了。”

    她眼睛弯弯回看向他,像是在说,到你了。

    孟宴臣被她直视着,琥珀色的眼瞳向右上微微偏移,下一秒他马上挪开了眼睛,口中说道,“只是好奇。”

    叶梦梦重重呼气,说了一个让他听到就会忍不住皱眉的名字。

    “宋焰。”

    孟宴臣无法理解,声调直接冷了一个度,“他凭什么?”

    “凭他是主角,我推测出来的结果是这样的。”

    “所以呢?”

    “我不想跟他有牵扯。”

    孟宴臣皱了下眉,眼神疑问的转过去。

    叶梦梦踟躇了一会儿,才解释道:“之前,翟淼一直致力于同学变嫂子,我担心——”

    孟宴臣打断她,“你说什么?”

    “啊?哦,我说我担心会被他的主角光环影响,走上这个结局。”

    “不是,前一句。”

    叶梦梦眨眨眼,有点懵,“……翟淼想同学变嫂子,我——”

    “停。”孟宴臣听不下去了。

    他一下就站直了。

    烈烈风中,他胸膛急急鼓起,而离口声音却又放得轻缓,“虽然背后评判别人是很不礼貌的行为,但我还是要奉劝一句,宋焰不适合你。”

    “是,”叶梦梦笑得肆意,“所以我才担心,会被主角光环下降头。”

    这下反倒让孟宴臣愣住,因为反对宋焰的只有他跟爸爸妈妈,整个世界就像是围着宋焰一个人转一样,所有人都觉着他好。

    前世到后来,就连肖亦骁都认可了宋焰跟许沁在一起。

    像叶梦梦这样干脆承认宋焰不太行,有种孤军奋战的人突然找到了队友的感觉。

    孟宴臣斜倚着围栏,神情体态全都松懈下来,对叶梦梦道:“说说吧,你认为的虚假世界和男主宋焰。”

    “怎么,不觉着我的精神世界有问题了?”

    “只是好奇。”他搬出了同样的理由。

    叶梦梦点着头,“行,不过一个人讲故事未免有些枯燥,孟总,您能配合我吗?”

    孟宴臣不急着答应,“先说说看,如果我感兴趣的话。”

    叶梦梦瞥他一眼,带了点腔调,“不愧是商人,不答应、不保证、不吃亏。”

    那一眼里微微的娇嗔,让孟宴臣很想捏她的脸。但这个举动对现下两人的关系而言大抵是稍稍有些越界的,所以孟宴臣按着手指,忍住了。

    视线中,叶梦梦眼珠转动着,像是在思考从哪里开始解释。

    约莫两三分钟后,她发出了声音,“世界是逻辑的。”

    孟宴臣配合地点头,“是。”无论什么事情,都有逻辑。逻辑闭环,才说得通畅。

    “那么——”叶梦梦拉长了音调,微微侧过脸来,“孟家的公子和千金,为什么会跟宋焰念同一所高中?”

    孟宴臣想也不想地开口:“因为——”

    才说了两个字就戛然而止,他看向似笑非笑的叶梦梦,表情震惊又茫然。

    他说不出理由,信誓旦旦的开口,却在开头就卡住。

    孟家不是白手起家,而是祖上就阔,要知道,孟怀瑾和付闻樱可是门当户对的豪门联姻。他们年轻时的教育环境就已经与普通人阶级脱离,到了下一代,只会投入更多、提供更好的条件。

    海外留学,国际寄宿,私立贵族才是常态,而和普通学生一样去念公立学校,根本不合常理。

    叶梦梦亦在此时插/口道:“而且宋焰是个混混,抽烟喝酒打架泡吧无一不通。孟先生,您也是从小学一路念上来的,不会不晓得这样一个常识吧?义务教育只到初中为止,高中都是考上去的尖子生。”

    绝大多数情况下,高中不会有混混,成绩和名声会影响招生,他们看重好学生,看重升学率和平均分,过分的混混除非家里特别有背景,否则只有被开除。

    这也是为什么说,高中只有学习不好的同学,没有拉帮结派的混混。更别提一些重点高中还会分重点班、实验班和普通班。

    公立学校考上去的,基本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都在卷,卷成绩、卷未来,卷通往大学的那张门票。

    没钱没背景,想改变命运,就只剩学习这条路。

    “又没背景又没成绩还抽烟打架的混混,却能跟大集团的千金一个学校一个班,还是同桌。”叶梦梦讽刺一笑,“都说阶级壁垒如天堑难以跨越,就这?”

    孟宴臣一个字也反驳不了。

    说孟家有钱吧,两个孩子跟宋焰一个学校,说孟家没钱吧,分分钟就能送孩子出国深造,许沁更是直接留学十年,花费何止千万。

    他紧紧抓着围栏,从此刻开始怀疑人生。

    “……也许,”他想找补,可却迟迟“也许”不出来。

    叶梦梦替他说了,“也许只是巧合?行。您妹妹和宋焰分开几年?”

    孟宴臣的思维正逐渐陷入混乱,此时就像是木偶被人控制着,问什么,答什么。

    他说,“十年,妈妈送她出国留学十年,几个月前才回来。”

    “宋焰在消防站几年?”

    “七年。”

    “消防七年,复读一年,还剩几年?”

    “两年。”

    “这两年宋焰在干什么?”

    “当兵。”

    还不是普通的兵。

    “孟宴臣,你告诉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在两年内完成从新兵到特种兵的训练和蜕变,还能出任务、立功、提干的?你在做梦吗?”

    叶梦梦持续输出,“一个混混,复读一年就能考上最好的军校,他是比你聪明还是比你条件好,请得起名师辅导啊?”

    “不说军校多难考,也不说军校不收复读生,单就政审——”

    “还有你妹妹,医学专业,留学回来却不经规培、不熬住院医,直升主治医师,这是草菅人命你知道吗!”

    “你妈妈付女士,招兵体检都是在部队医院做的,她什么背景啊?能渗透部队,染指国家军事力量?你们孟家想干什么?造反吗?”

    “翟淼她爸也不简单啊,一个木匠,连你妈妈的暗中交易都能知道,谁告诉他的?难道是你妈妈做完坏事拿着大喇叭在大街上喊:是我做了手脚卡宋焰的军校体检?”

    最后叶梦梦轻嗤一声,“你们这儿的逻辑可真牛逼,不比我那边差。”

    而孟宴臣被她一句接一句砸过来,整个人都懵了,几十年来的世界观被粉碎,精神正在急剧动荡,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站在那儿,一脸迷茫,不知道该怎么办。

    叶梦梦笑他,“当时翟淼也是这个表情,我问她宋焰体检被卡的事,是谁告诉她是付闻樱干的,她就像你现在这样,茫然无措。”

    孟宴臣没有回应她,强烈的精神动荡让他有些难受,他粗缓地喘着气,低下头用拳头撑着。

    他从来都是冷静自持的,即使内里支离破碎,展露出来的也只是寥寥,他习惯忍耐收敛,而不是向外发泄。

    他需要一点时间冷静地崩坏,然后重塑。

    冷冽的江风一次又一次的吹过,从那之后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孟宴臣才略微平静下来。

    他完全相信了叶梦梦的话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宋焰和孟家的过往恩怨,确实是逻辑不通,有违常理。

    至于叶梦梦说的——这代表令他痛苦无望的经历和生命全都是虚假的,是人为写就、控制的,他是真正意义上的提线木偶。

    单就孟家这个牢笼就几乎让他喘不过气,而她现在告诉他,他所在的世界是一个更大的牢笼,而世界里的所有人都是没有自主意识的木偶。

    不,不是没有自主意识,而是连自主意识,都是被掌控设计好的。

    而且这个世界设计得并不精密,却依然能够运转。

    他以前看相关爱好者讨论什么低维,高维,只是一笑而过,而当他被引导勘破这个秘密的时候,冲破了桎梏的禁忌,更大的绝望和痛苦向他压迫而来。

    沉重的呼吸融进风里,孟宴臣持续发着冷汗,他内心冷然,而身上却热意翻滚,偏偏又与寒凉的江风对冲,思维混乱,精神破碎,大脑持续阵痛。

    他怀疑世界,继而怀疑自己,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

    他深深吸气,重重吐出,看不见摸不着的气体却让胸腔感受到了宛如重击般的钝痛。

    痛苦和无力让孟宴臣咬紧了后槽牙,正是这时,忽然有一抹温柔的触感覆上了手背。

    偏头抬眸,是叶梦梦搭上了他青筋暴起的手背,轻声俯问:“怪我吗?”

    孟宴臣摇头,“你没做错什么,是我一时接受不了。”

    他高大的身体在围栏前无力躬着,露出湿润无措的眼睛,隐隐有几分可怜。

    “抱歉。”叶梦梦提提唇角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孟宴臣眸光微微闪烁,张开手指顺势握在掌心。

    “你没做错什么,”他低声呢喃着,“不必向我道歉。”

    揭露真相的人何错之有呢?

    感受着掌中温软,他渐渐平静下来,“所以,这个世界是围绕着宋焰来转的,是吗?”

    “你相信吗?”

    “我想听。”

    叶梦梦停顿了一会儿,随即微微颔首,“我推测出来的结果是他,因为所有人、所有规则都服务于他,翟淼是,许沁是,你也是,还有孟家。”

    她虽低着头,却教此时的孟宴臣能更好地看清她的眼睛,对岸夜景太远,映进她眼中的涌动江水只盛了一点皎洁的月光,清清亮亮。

    她的拇指摩挲着他的掌心边缘,像是下意识的举动,轻柔柔的触感,孟宴臣感到一阵电流般的痒。

    “所有靠近他的人都会降智,所有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即使没有逻辑也能继续发展下去;而与他作对的人,除了降智还会变得不幸。”

    “你这么一说,确实。”孟宴臣赞同一笑,笑容却夹着几分苦涩,“许沁为了他要死要活,不惜与家人决裂。”

    如果用这种思维来解释的话,很多事情都能说得通了。比如上一世,项目工地的消防问题,却跳过项目经理直接责问身为集团掌权董事孟怀瑾;又比如,他明明从小到大都很优秀,有能力有头脑有手腕,投资公司开得风生水起,到了国坤却处处碰壁。

    不是他不行,是“不能”行。

    一个故事,有主角就会有配角,就会有反派。这个故事的逻辑核心是宋焰,那么与之相对立的孟家很自然地就担任了反面角色。

    反派怎么能胜过主角呢?所以,即使体量大如国坤这样的经济集团,最后也只能走向落败。

    因为孟家反对宋焰,所以孟家必败,即使他能力再优秀再出众,都是徒劳无功。

    这样一看也挺有意思的,虽然原来的故事轨迹逻辑不通,可一旦跳出束缚,以它不通的逻辑来理解,又诡异逻辑顺畅了。

    赞成宋焰的,可以;反对宋焰的,绞杀。

    上一世,孟家最后其实妥协了,即使许沁不要这个家了,孟家也没有不要这个女儿。爸爸妈妈担心她过苦日子,于是车子、房子、生活费都给了,还为宋焰的职业打点铺路。

    到后来,即便国坤重组、孟家落败,可瘦死的骆驼到底比马大,生活费或有缩减,但一直没有断过,加上他终生未娶,没有孩子,死后财产按遗嘱划给许沁——

    孟宴臣忽然顿了一下,继而茅塞顿开,就在这个瞬间,他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爱许沁,而且爱得痛苦压抑、爱得无法自拔。

    孟家代表阶级,许沁代表女人,而他孟宴臣代表的是跟他“争女人”的对手,是宋焰全方位的抬高。

    因为宋焰和孟家之间存在阶级差距,那就让孟家掉下来,与他同等,甚至不如。

    因为要让宋焰得到一切,名声、地位、爱情,还有金钱,所以需要许沁这个富家千金,别人面前是高高在上的千金大小姐,为了他寻死觅活、与家人决裂,在他面前做低伏小,满足他的男性尊严。

    因为要通过对比彰显宋焰的魅力,所以「孟宴臣」对许沁爱而不得,因为爱,甘愿成为她坚实的后盾,因为深情,终身不娶。

    因为爱而不得,所以他在宋焰面前一直低他一等,甚至要挣钱养着宋焰。

    因为没有结婚没有孩子,所以他拥有的一切,都给了宋焰和宋焰的孩子继承。

    这不是吃绝户吗?

    孟宴臣又一下子站直了,脸在风中拉得老长,他问叶梦梦,“这个人有什么目的?”

    他问的是创造这个世界的人有什么目的和动机。

    叶梦梦却轻嗤一声,“管他有什么目的,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孟宴臣脸都紫了,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半晌憋出一句,“我又不是傻子,为什么要挣钱养宋焰?”

    他很少强烈地表达愤怒这种情绪,可见眼下是真的生气了。

    “他凭什么?”

    他怒气填胸,愤然又不解地看向叶梦梦,叶梦梦却咬着下嘴唇举起了手,“……对不起,让我先笑一下。哈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在起伏的江面上逐渐飘远,等笑够了,才抹着眼泪解释说:“抱歉,实在没忍住,你说得自己就好像那个心甘情愿打五份工、给女神养老公的大冤种。”

    孟宴臣冷笑一声,不是「好像」,上辈子他就是。

    腮帮子鼓了又鼓,后槽牙在里面咬得飞起。

    叶梦梦的笑声到底是冲散了一些紧张的氛围,他长舒一口气,转了一下身,向后一靠倚在围栏上,但脚尖和眼神都是微微偏向叶梦梦那边。

    “你打算怎么办?”孟宴臣没忘记一开始她说的话,说怕被下降头,“从眼下现有的人际关系来看,躲也躲不掉。”

    原身叶子就是翟淼的大学室友,且因为假货一事担了她和宋焰的恩,彻底扯上了关系。

    还有他,认真追究的话,叶子跟他的关系也是漏洞百出,阶级差距这么大的两个人,却频频有所交集,干代驾的人那么多,他每次都能点到叶子,这根本就不是巧合,而是早就被写好的走向。

    如今叶梦梦占据了叶子的社会身份,很难说不会被影响,走向前世的结局,对他——

    难道他要跟叶梦梦划清界限来避开这件事吗?

    孟宴臣有些抗拒。

    他的眼神落在她脸上,“我能帮你什么吗?”

    话音刚落,他看见叶梦梦眼底陡然一亮,好似就在等着这一句,直接在他面前摊开手,“给我钱,二十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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