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徐元跨了半个山头,找溪时商议。
溪时正在院中练剑,见徐元站在一旁很是诧异,当即擦了把汗带徐元去后院烤红薯。
他拨拉柴火的手很是无错,半天寻不到章法,神色谨慎道:“男女有别,你我虽拜了把子,你大半夜来找老子总归是……”
徐元:“你可听闻过衷灵道君?”
溪时羞涩:“嗯。”
徐元:“……”
徐元和溪时,总归山茶二结义,结的是同上梁山的兄弟情谊。
若徐元对他动情,性质和断袖兴许没什么不同。而他防徐元至此,要追溯到苍祈山的早教问题,天下学堂多半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不太怎么支持早恋,对男女大防重视得很。
徐元一时担忧起来,若宗门风俗真连徐元和溪时之间都要注重男女大防,那离注重人畜大防的日子也不远了。
溪时的动作蓦然停住了,拿着树枝愣住:“你不会是动动动动动情了吧?”
徐元很奇怪:“你怎么会有这么扭曲的想法?”
溪时:“……”
“衷灵道君啊。”溪时捂着嘴轻咳一声,“是镇山长老坐下唯一的关门弟子,自掌门闭关后,门外事务多半由他一锤定音。青年一辈的翘楚,很风光的人物。我师父御下时经常把他挂在嘴边。只是常年外派不在山中,你是怎么遇上的?”
徐元道:“我从前是个弱小的乞丐,为了活命做了些缺德事,又为了保命一刀劈了半个山头,只是伤了命脉,被他路过救了回来。我拜了师父,有了朋友,不愁温饱,学了本事。算起来,他是我的恩人。”
溪时:“一刀才劈了半个山头……那还真是弱小。”他了然道,“想来你找我,是为了好生答谢他吧。”
徐元:“是如此。”
红薯烤好,热气腾腾的冒着烟,徐元俩一人一个,左右手颠倒来回摔着,然后吹着气吃起来,烫得嘴嗖嗖抽搐,皆皆口不能言。
溪时吃了半个下去后参谋起来:“你不必急,我还真想不到衷灵道君缺什么,即便缺了,你又如何能为他寻来?寻个机会道声谢,恩情不妨记在心中,等来日再报也不迟。”
徐元一想也是,点点头。
徐元本是已打定了主意,等衷灵道君闲下来时,便寻他道谢,却过得不安稳,主要源于陈瑛许不安稳。逃课前科劣迹斑斑,他漫山遍野得逃,衷灵道君漫山遍野得捉,往往看见陈瑛许慌慌张张地四处钻,后面跟着个步调不紧不慢,悠闲得像散步的衷灵道君,最后动静闹到全宗一齐瓮中捉鳖。
托他的福,大家捉了几次捉累了,苍祈山便正式建立监控系统,溪时所在的柳剑脉捐了几十个八方镜出来,把整座山脉照了个通通透透,专设了对应的职位全宗轮值每天守在镜子旁逮捕问题儿童。
徐元下学堂一进院门,便见衷灵道君低身站在水缸前,手执折扇在缸沿扣了扣,袖袍垂落,含笑道:“还不出来?”
瑛许自水中冒出,呕了几口水。
徐元和师父通常现打现喝,水缸是个摆设,里面储的乃是屋檐雪融滴落而积存的水,且是陈年的落雪持之以恒的灌满,之所以不动它,是想千年后估摸还能当个古董卖卖。陈瑛许呕出一只昆虫尸体后脸都绿了,哑着声问:“这什么?”
衷灵道君自他冒出来那刻便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身上滴水未沾,打开折扇掩在鼻前扇了扇,悠悠道:“你倒哪儿都肯钻。”
木门陈旧,发白褪色,一道划痕如干,点坠上补贴的钉子,别致得恰一树花开。
徐元停住脚步,打了声招呼:“道君安好。”
他似乎早就注意到了徐元,脸侧过去时,眉眼已然带笑:“姑娘安好。”
顿了顿,他又道:“是我不周。早该改口叫师妹。舍弟顽劣,叨扰师妹了。”
徐元大方摆摆手说:“不妨事。请狠狠叨扰我。”
陈瑛许:“……”
徐元:“那日师兄救了我,还未致谢。”
她左思右想,所幸跪下了。
结结实实磕了个头,额头砸入厚重的雪中,很是诚恳。
衷灵道君不作声,陈瑛许也沉默。
他站在一棵开得圆满的山茶前,缓缓蹲下,手掌拨起她的额头,为她拂去雪与冷,又抬起她的双臂顺势扶起。他说:“举手之劳罢了,师妹不必放在心上。”
屋檐雪融水滴落在缸中,不轻不重发出一声拨弦似的响。他抬手,扇尖在空中虚虚一点,笑道:“本是同门师兄妹,这样客气是做什么。”他微微侧头,笑意淡了几分,“你欺负人家了没有?”
陈瑛许很不服,爬起来提高声量说:“老子话都没跟她说。”
然后被衷灵道君像那日学堂一般浮空提溜起来,跟徐元致别,慢哉踱步跟遛狗似的牵了回去,空旷的院子,响起陈瑛许凄厉的喊声:“冷啊!哥!!”
衷灵道君神色淡然,向徐元点头致别。
徐元俯身:“道君再临。”
她站在原地许久,静默地望着陈瑛许在空中张牙舞爪得同一只海转空移民的八爪鱼,衷灵道君温柔地牵住他的衣领子,多么融洽和乐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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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怀春时,总会寄托于神佛,隔三差五去求个签保个姻缘什么的,修士逆天修行,顺天所为,对神佛这类更是奉之高台。
宗门流行的话本子里,有这样一段传说,巫山山神的山境有一道试炼,机缘巧合之下闯入且通过的少女会得到一道神赐的姻缘,让少女与心上人两情相悦,没情硬牵,通俗的说法和给心上人下蛊是一个道理。
每年一到这时,全宗的少女便要拼团到巫山踏青碰碰运气。
徐元因补课没凑上热闹。
陈瑛许在衷灵道君回来后便不睡觉,改为走神,山与道君老神在在,不清楚看出端倪了没有,只是专心致志和徐元一对一,并不管他。
他在某日课堂上举手要求要去茅厕,修士不用上厕所,除了徐元们没有灵气的刀命之辈,这样拙劣的理由他大胆的提出来了,山与道君漠然的点头了,他坦荡的去了,他可能脱离了人类的身份太早,尚不知生理常识便脱了俗世,不曾了解过正常的平均如厕时间,一走就消失了一个上午的课。
解完手回来时困到走路摇晃,一时不察将徐元身侧的巨大花瓶撞倒,花瓶倾头而下,阴影将徐元整个笼住,陈瑛许此时尚未清醒,山与仙君低头在书上注释新的见解,二人在抢救最佳时机里都没发现境况,于是,在陈瑛许和山与仙君惊恐的目光下,徐元已被砸了个瓷实。
花瓶是北境之极处王行山巅的玉妃壤烧制,年份比徐元认识的人加起来还大,师父有一把由此烧至的瓷刀,可见多么坚硬,这已然不是花瓶,这是苍祈山宗门病态扭曲的审美,是摆在那里欣赏且扮猪吃老虎的杀人凶器,这一砸,砸断了徐元陈年旧伤堪堪愈合的命脉,碎了个彻底,徐元当即喷了三尺弧长的血,劈头盖脸匀称地给山与道君上了个色,随后晕厥。
师父曾说,刀命之辈,生来灵气不侵。
这个世上没人能用灵气救她,只能杀她。伤及经脉的情况,徐元只能靠温养经脉的药物硬熬,生死由天。
情况危急,苍祈山连夜召开了所有医师和高层管理开会。得出了两个结论,其一是徐元的伤势,刀命之辈这天下少的可怜,每出世一个举天下看热闹,到了徐元们这代辈分已至断档的地步,徐元师父往上便查无人烟。
世上给予医者的活体材料本就不多,支撑的数据又太过稀少,师父连本修行入门指南都没有,更没有珍贵的医学专业书目参考,一位医修大能大胆创新尝试,说死马当成活马医,于是一场耗尽毕生学术心血的手术结束后,徐元又多断了一根命脉。实践得出一个结论——徐元是生是死得随缘。实践出真知,大家用实践得出了白实践一场的经验。
徐元入山时,因有了师父,仙门头条轰动过一回,大家已经对刀命之辈不再新奇,而此刻大家又新奇起来,此生已见过活着的刀命,但还没见过死的刀命。
其二,是徐元此次的善后处理工作,师父和徐元相处时间甚短,师徒情分寡淡,但架不住此人护短。他差点把鹤来脉山头给掀了,事毕要讨一个说法,他好好的徒弟站着进去,坐在里面,结果躺着出来,血流了一身,抬到哪儿洒到哪儿,捂都捂不住。世上本没有路,被徐元生生洒出了一条路,往后新入门的小弟子再也无需问宗会大堂怎么走,循着血迹导航便能轻轻松松的找到。
他老人家扛了最厉害那把刀去,劈了鹤来脉脉主的屋顶。随后溪时闻讯赶到,连忙站在师父身旁给他鼓掌,场面顿时更加鸡飞狗跳。最后处理的结果是——谁惹事,谁负责。然陈瑛许平时没轻没重且不靠谱,让他照顾徐元不如直接一刀捅死徐元还能免受病痛煎熬,衷灵道君闻讯款款下山,主动揽了这项活计,徐元又连夜被抬到主峰伤命剑脉上,具体地点是衷灵道君的床榻上。
衷灵道君所在的伤命剑脉本有外门的女弟子,结果没碰上好时候,大家都请假去巫山团建,找山神寻蛊去了,整个宗脉如今像个带发修行的少林寺,只剩下半个女施主,是生死未卜的徐元本人。
没掀开被子前探徐元鼻息前,没人知道徐元是死是活,所以无法断定此刻山中是否还存留女丁,徐元这一条性命便融会贯通了各学术界交错繁杂的知识,求同存异出了结合佛法文化的物理界里的哲学,即薛定谔的女施主。
徐元就这样不死不活地躺了三天,睁开眼时,屋中地面投下了四人的轮廓,裹着温和暖色的昏黄烛光,裹的线条走向五花八门,各有各的奇怪姿势,比如溪时,他坐在地上,支起腿,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头又支在手上垂眸沉思,在这样叠加下,投下去的影子是有三个镂空的扇形,侧面看很像被砍了一截儿留了一截儿的大蜘蛛,徐元抬眼惊恐的看到平时几个基本不会碰面的人凑在一起,空间靠气质划分的泾渭分明。
灯火烛暖满地霜,纸窗上是清清的月,立在山茶花枝上,是泛着冷色的剪影,这一冷一暖的交界线处,衷灵道君背对着徐元。徐元扯着嗓子喊到:“哥……”随后意识到声音太过粗劣,叫了一声便没脸再叫下去,及时闭了嘴。
溪时离徐元最近,立马不支了,四肢躯干分的明明白白,谁也没挨着谁,迎上来担忧道:“醒了醒了,怎么还打嗝了呢,这是个什么症状?”
师父随即探过来,趴在徐元的床沿上,皱着眉头揣测:“元呐,哪儿不舒服,饿了吗?”
徐元:“……”
那身影闻声转过身来,平静如水无波,他缓缓踱步而来,带着由远及近的松香,表情不咸不淡,走过来时,徐元看到了他路过时身侧快团成团的一人,那是玉妃壤挑中的倒霉蛋陈瑛许,跪坐在冷硬的地面,不知跪了有多久,膝盖布料已磨出了两个洞。
他立定师父和溪时两人身后的中间,没在继续往前,微微探身看了眼徐元狼狈的状态:“师妹如何?”
“大概明天就好。”徐元镇定道,“让他起来吧。”
他闻言,默了几许未动,方只稍稍侧头,淡淡道:“小师叔为你陈情,还不谢过。”
陈瑛许跪在原地踌躇,抬眸愣愣地盯着徐元:“你没事了吗?”
徐元费力点点头:“嗯。”
他松泛下来,舒了一口气,抱了个拳:“多谢小师叔,瑛许非有心之举,对也不住。”
他们平日一句话都没说过,此时他这个态度,徐元有些不知道怎么应付,兴许他自己也想不到自己上了个茅厕上出了半条人命。
徐元说:“你起来吧。”
师父几乎声不可闻叹息:“起来吧。”
山茶花的影子叠叠,叠成一丛丛冬月破冰河上的苇荡。他没动。半晌,衷灵道君抬手,没什么情绪:“去祠堂跪着吧,碍眼的东西。”
陈瑛许起身时打了个踉跄,险些又跪在地上,一步三回头地挪走,关门屏蔽掉最后一眼院中的景色。
庭院深深,淡荡落香。
徐元感到满怀风吹而侵入被的薄寒,渍着清淡的山茶花香。如此有诗意的心绪之下,徐元还没来得及开口安抚大家几句,就不合时宜地再度利落的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