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城迎来了秋天的第一场雨，雨很大，打在玻璃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客厅里电视正播放着一部外国电影，全法语，声音开的有些大，正好在厨房的司念能清晰的听到，台面上放着各种水果和蔬菜，有西瓜，黄瓜，丝瓜，冬瓜，苦瓜，她把水果切成很小的丁丁，放进豆浆机里，插电，豆浆机发出嗡嗡的声响，她在这电视和豆浆机的混响里，想起了那天放学回家路上，锦瑜对她的解释。

    “不是我骗你啊，说好只呆十天的，但我爷爷生病了，在县城治不好，又转去了省上，我被留在下镇上照顾奶奶。”说着说着，情绪开始低落下来，眼里也闪着泪光。

    司念有些无措的想要安慰他，奈何说不出话，她只能在本子上写：那爷爷病好了吗？

    锦瑜抹了把眼泪，摇头，哽咽的说：“没有，他上周去世了。”

    司念不会安慰人，她想，人有生老病死，有旦夕祸福，但寿终正寝还有亲人相送怀念的，那是既幸运又幸福的。

    司念收回思绪，看打的差不多了，便拔了电源，她把蔬菜汁小心翼翼的倒在杯子里，又把豆浆机冲洗干净，倒立在台面上，等收拾好厨房，她敲开了锦瑜家的大门。

    然而，开门却不是锦瑜，是李芳，司念本能的退后一步，她没想到李芳今天没去上班，而是在家，她有些紧张的看着李芳，想着，转身就走不礼貌，不走，像是等着判刑一样。

    李芳看着她手里拿着一杯的绿油油的东西，皱了皱眉，问她：“找锦瑜？”

    司念点了点头，她没拿笔，只能鼓起勇气把手里的蔬菜汁递给她，李芳看着面前这个十多岁的小姑娘，一头齐耳短发下面是一张小巧精致的脸蛋，鼻翼上冒着细汗，因为紧张，没什么血色的嘴唇紧紧抿着，看着有些发育不良的样子，但不难看出她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李芳没打算为难个小姑娘，只转头朝屋里喊道：“锦瑜，有人找你。”便进去了，门也没关。

    这是司念第一次看见锦瑜家里的样子，跟她家一样的格局，进门就是卫生间，玄关处的鞋子整齐的摆放在架子上，司念认出了锦瑜常常穿的两双运动鞋，再往里是一个落地衣架，上面挂满了衣服，包包，甚至还有围巾，客厅简陋，一个两米多长的沙发，几个小凳子，还有个老牌电视机，家具看起来都有些年头了，司念觉得乱瞟很没礼貌，便匆匆收回目光。

    司念在门口等了一会，锦瑜才从房间出来，看到是司念——手里的蔬菜汁，瞬间撇下嘴，他都喝了好几天了，那味道实在是一言难尽，他这个年纪，还不知道什么叫臭美，所以当司念在本子上写道：这个可以祛除青春痘，你试试时，他毫无在意。

    他看着那一杯绿油油的东西，果断拒绝，司念又写：你爱抓，抓破了，就留疤了，就不好看了。

    锦瑜深思熟虑的想了会，在蔬菜汁和留疤之间，选择蔬菜汁，第一次喝时，差点没被苦走，按说喝了这么些天了，也该习惯了，但是，当他一看到绿的，就觉得嘴巴已经开始苦起来了。

    司念就那么捧着杯子站那，乌黑的眼眸一动不用的看着他，没过十秒，锦瑜无奈的抓了一把头发，接过皱着眉头咕隆咕隆喝下去了。

    司念看他喝完了，便把兜里的糖递给他，锦瑜吃了糖，才稍缓嘴里的苦味，他含糊的问：“要进来玩会吗，我正在做手工。”

    司念摇头，锦瑜又抓了一下他那马蜂窝似的头，“好吧，那你等我会。”

    他拿着杯子跑进厨房，司念知道他去给洗杯子去了，便乖巧的等在门口，不到两分钟，锦瑜出来了，洗干净的杯子里装了满满一杯葡萄，“今早刚买的，我吃了，很甜。”

    司念没接，用口型说了两字：阿姨。

    锦瑜瞬间懂了她的犹豫，他把杯子直接塞到司念手里，顺手拍了拍她柔软的头发：“没事，我妈她知道，快回屋吧，外面闷热闷热的，下雨了还那么热。”

    于是司念便不再纠结，转身回屋，她把那满满一杯葡萄拿到妈妈遗像前，在心里对她说：你看，这是锦瑜给我的葡萄，锦瑜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同桌，我的同桌对我很好。

    时间对于大人来说，总是过的很快，可对于小孩来说，却无比漫长，他们期待着过生日，期待着放假，期待着成年，期待着长大之后不再受父母管束的自由。

    十二月横城迎来了第一场雪，不大，雪花还没落地就已经化了，但教室里的学生还是沸腾了，上课开始心不在焉，眼睛控制不住的往外瞟，心里就一个人念头，再下大点，存住了就可以打雪仗堆雪人了。

    司念的座位靠窗，期中考试老师就成绩排名给重新调整了座位，司念成绩上游，锦瑜年级第二，肖展让锦瑜自己选个座位，锦瑜就选择跟小学一样的位置，司念坐里面，他坐外边，那种以绝对保护的姿态，让司念久违的安心。

    英语老师正领着同学们读单词，司念没张嘴，学校的老师都了解她的情况，所以上课从不点她的名字，还好，课程也都能跟上，锦瑜嘴巴张了，但没声音，司念转头看了他一眼，冬天来了，锦瑜的脸也白了回来，脸上痘痘也全部消失了，司念不知道这该不该归功于她的蔬菜汁，但恢复颜值的锦瑜，真的很好看，好看到让司念觉得学校里没有一个男孩比得上他。

    下午放学时天空下起了鹅毛大雪，很快，树枝上存了一层薄薄的雪，各班班主任嘱咐大家路上慢点，并到家之后让家长发个信息。

    锦瑜和司念回到家时，路面上开始存雪了，各自进门前，锦瑜说：“如果明早雪存的厚，我给你堆个雪人啊。”

    可你每天要赖床，司念写道。

    “我明早绝对不赖床，你等着啊。”锦瑜很是信心满满。

    好，我等着，时隔三年，司念终于有了期待的感觉，电视上依然放着外国电影，可今天她的注意力却怎么都不能集中起来，她频繁的看着窗外，生怕雪下着下着就停了，还好，一直到她睡觉时都没停下。

    那一夜她做了个梦，梦里是她八岁的时候，她穿着妈妈给她新买的红色小棉袄，戴着红色围巾和帽子，整个人像包裹的圣诞洋娃娃，只留出一双乌黑的眼眸，她牵着妈妈的手走在厚厚的积雪上，吱呀吱呀的响，四处是白茫茫的一片，她们走了好久好久，直到妈妈放开她的手说：“念念，你呆这别动啊，我去前边看看有没有人。”

    司念害怕的去抓她的手，但怎么也抓不到，想喊妈妈你别走，可喉咙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她眼睁睁看着妈妈越走越远，却怎么也追不上，被抛下的痛苦让她蹲在雪地上号啕大哭。

    司念醒来时，枕头都是湿的，她已经做了三年这样的梦了，不管是什么场景，她永远都是被留在原地，那个地方，永远都是荒野。

    司念擦了擦眼角的泪痕，看了眼闹钟，显示6：31分，外面的天还是黑的，昨晚的梦让她一点也不期待今天的雪人了，她起床把被子叠整齐，换校服，刷牙，洗脸，然后去厨房给自己做早餐。

    小小的女孩只比灶台高了一点，笨重的锅她得两只手拿，她煎了两个鸡蛋，两根火腿，又从冰箱里把苏敏提前准备好的煎饼拿出来热好，等她把两个卷饼分别装进袋子时，时间显示7：08分，走读生免除了早自习，八点上第一节课，7：20坐公交车，到校是7：50，但锦瑜喜欢赖床，所以每次赶公交车时都跑着去。

    司念怕卷饼冷了，便在锅里烧了点水，放在蒸架上，等锦瑜来敲她的门，她刚放了不到两分钟，门被框框敲响，男孩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过来：“司念，快出来，我给你堆了个雪人。”

    司念匆匆的关上火，拿着卷饼背起书包就往门口跑，拉开门，司念一时怔住了，门外的男孩脸被冻的通红，眉毛上还结着冰霜，却露着大大的笑容，冻的冰冷的双手去拉司念，“快点，一会小区的熊孩子给我破坏了。”

    司念被他一路拉着跑到雪人面前，路灯下的雪人很矮，一个头，一个胖乎乎的身子，眼睛是扣了两个大雪洞，鼻子是从家里拿的胡萝卜，潦草的让人忍不住想笑，可司念却觉得，这是她见过最可爱的雪人，连带着早上那个不美好的梦都烟消云散。

    司念对着那个雪人看了许久，久到锦瑜都催促她上学要迟到了，她红着眼睛笑着对他说：谢谢。

    锦瑜揉了揉她头，“不客气。”

    司念把早餐递给他，又从书包里拿出手机，对着雪人拍了一张照片。

    锦瑜吃着卷饼，得意的说：“我说了我能起来，你还不信，我厉害吧。”

    司念点头，看着锦瑜走在前面臃肿的背影，在心里说：我从未不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