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山在专项组发了好一场脾气，年迈的老人咳着嗓，黛青的眼袋厚重到如同堆积了岁月沉淀下的担子。

    他的视线从围聚在此的研究员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又放在这一处落满回忆的实验区域。

    这里的每一台仪器、每一个人都是文青山亲眼看着迎进来的，就像是他的孩子一样。

    没有一个父母希望孩子跌跟头，文青山亦是如此想的。

    但他万般筹谋，却好似总被命运推着走。

    黄嘉紊，便是撕开他精心粉饰的太平的那只命运的手。

    他不仅让专项组里老实人与关系户的矛盾变得无法调和，同时如蛆附骨，让孟归鹤那条鲶鱼失去效应。

    文青山架在中间，不得不做出选择。

    他分批将林深、孟归鹤和黄嘉紊，各自单独喊去了办公室。

    谈话一直从清早持续到正午，没有人知道这位老人心力憔悴下，又是何等的殷殷期盼。

    总之，文青山的干预，让闹剧落幕。

    从文老办公室出来，孟归鹤依旧如此前一样，许知夏已经将刚才碎了一起的玻璃碎渣子扫落到簸箕里。

    文青山正在与黄嘉紊谈话，隐约有争吵声从办公室里传来，伴有文青山一阵阵的咳嗽，林深他们担忧的视线也时时探过去。

    但只要文青山办公室灯亮着，专项组好似一瞬间扭成一股麻绳。

    所有人脚步都快上了几分，仪器嗡声与细碎的术语探讨，盖过闹剧与恐慌，成了主旋调。

    隔了很久，才有稍响的摔门声打碎宁静。黄嘉紊顶着锅灰一样的黑脸，从办公室出来。

    他不满与自傲的神色大半冲向孟归鹤，其余则是平等地散在专项组各处。

    但或许是刚才的失言让黄嘉紊心下不安，他再没有张嘴胡乱咬人，只是瞪着狗眼，斜睨了孟归鹤与许知夏。

    随后，他摘下助理研究员的吊牌，径自离开。

    文青山也在黄嘉紊离开不久后，来到实验区，叮嘱各研究员“用心做事、踏实做人”后，同样走了。

    时间在无穷尽的实验里，一天天地过去，来大所交流的生活远比许知夏想的要轻松很多。

    不过这份轻松一半得益于孟归鹤的领导有方，另一半就是黄嘉紊这颗老鼠屎，再没有出现。

    专项组的科研氛围异常平和。

    鲶鱼效应在最后变成良性竞争。

    跟着孟归鹤来交流的这群菜鸟，从一开始被全方面的碾压，到现在能就学术问题，和专项组这群人据理力争。

    同样，林深等人也从孟归鹤身上学到不少。

    总之各有收获。

    除了文青山依旧好似瞒着众人什么事，他不仅很少出现在专项组里，每次出现，也只是露个脸，便又离开。

    交流期限为期三月，当京都的炎热被凉风顶替，许知夏他们也到了该走的时候。

    林深给他们开了场欢送会，会上这个大汉子抱着孟归鹤手臂，眼神里都是不舍。

    他吐了很多黑泥，话里话外无外乎是想抱住孟归鹤这根大腿。

    欢送会后，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候。

    也是凑巧，在许知夏他们收拾包袱准备回海市的这天，投出去的文章状态变成了under review。

    惊喜意外而来，好似在为他们践行。

    来时，他们这群人，像是小地方走出来的，怀着一颗去广阔的科研海里游一游的心态。

    而回程，望着天上云不断落在脚下，许知夏他们生出了攀峰时，览众山的感觉。

    当然，也没这么夸张。

    飞机在黄昏时落地海市机场，孟归鹤宣布原地解散。

    习惯了专项组至少早七晚十的生活，许知夏回了职工楼，将行李简单收拾好后，突然生出了点无所事事的感觉。

    她下了楼，一路晃去了研究所。

    一到三楼的灯，大部分都是熄灭状态。与专项组紧绷又蓬勃的氛围不同，海市的小破所，有一种躺平摆烂的佛系。

    电梯就停在一层，但许知夏脚步顺溜地走进了楼道间，阔别三月有余，楼道间昏黄斑驳感更重了。

    三楼办公区，让许知夏颇为意外的是好几间办公室的门缝里都有亮光透出来。

    安静均匀地散在这一整条长廊。

    许知夏放轻了脚步，正欲悄无声息地推开助理办公室的门，突然最里间的办公室打开，王建仲从内出来。

    好巧不巧，许知夏与他对视上了。

    “王老师！您还没下班呢？”许知夏讪讪地客套问了句。

    “对，你们交流回来了是吗。”

    阔别三月，王建仲好像变了一个人，脾性极好，“小孟在不在？要不你们两个人过几分钟来一趟我办公室，有事情想和你们谈谈。”

    许知夏压下心里生出的意外感，她笑着应下，“我去喊孟老师，等会就过去找您。”

    “行，也不急。”

    王建仲说完，回了办公室，好像他刚才出来就只是为了撞见许知夏，说这几句话。

    许知夏还是第一次和孟归鹤一起踏入大老板办公室，迎面是王建仲笑容可掬的模样。

    他的办公室新摆着一套茶几，过水处还放了几个茶宠。

    清亮带黄的热茶水浇透在青松茶宠上，当松针上的灰蒙色随着茶水浸润褪去后，清透落于其间。

    王建仲过了三遍茶水，亲自给孟归鹤与许知夏倒了一杯。

    “新买的茶叶，都坐下尝尝。”王建仲招呼着。

    不知这个笑面虎所云何事，许知夏他们喝茶时都带着谨慎。

    情绪的绷紧让许知夏连茶水是什么滋味，都没怎么尝出来。

    又过了盏茶，王建仲依旧在打着马虎眼，但话里已经有了试探的意思。

    “小孟，你们在京都药物所交流的怎么样？”

    孟归鹤以不变应对万变，开口是不带有主观色彩的事件陈述。

    “我们在药食专项组交流，参与了适配体在水产疾病上防治相关课题。目前课题前期研究收尾，文章处于外审阶段，后期暂不跟进。”

    王建仲眼底闪过思索，他端着一小碟茶水，抿了一口，口感微涩。

    “药物所是个大所，我们这里到底还是小了一点。”王建仲突然感慨，转而话题一转。

    “不过小所也有小所的好处，省属试验田申报结果下来了，所里会有一部分扶持基金和项目...”

    话题戛然而止，其间意味不明。但他其实话里话外，都有要将这一部分分给孟归鹤团队的意思。

    许知夏正全程闭麦，王建仲又蓦然将视线放在她这，“小许也是，去大所交流了几个月应该学到了不少知识吧。”

    “是孟老师带领的好，我们只是换个地方打打下手。”许知夏谦虚地说话。

    “下半年的转正快要开始了，材料什么的可以准备起来了。”

    直到走出办公室，许知夏只觉得刚才那一场谈话，他们被架得太高，现在两只脚都没法踩在实地上。

    王建仲不愧是能在海市科研圈子里靠一个食品小所分一杯羹的人，只要他有心画饼，就可以给人画出一个肉馅的。

    翌日，研究所的人是前所未有地齐全。

    孟归鹤团队刚从专项组回到小破所，所有人都需要沉淀一下心思，才能更好的接受落差感，重新投身在科研里。

    自从出了韩青青这件事，孟归鹤对团队的管控也严格了许多。

    他没有明确的和王建仲表明自己是否会单干，但在团队管理上，孟归鹤在逐步改变以往干死干活的劳模法，转而偏向于做一个领导者。

    试验田申报成功后，所里的资源确实好了很多。

    王建仲所说不假，他将大头给了孟归鹤，又拿着剩下的一部分，试图拉住李祝清。

    许知夏私底下和孟归鹤嘀咕过，李祝清是真的要离开所里了。从她一直带着团队搞海外就已经能看出些苗头。

    更何况，自李祝清从海外回来，她的重心依旧没有在研究所，反而更偏向于从事科研顾问。

    只是苦了唐韵一人。

    继成功干上一个科研助理该干的活后，深入了解下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从一个火坑，跳到了另外一个火坑。

    上班上得像坐牢一样，也是没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