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忆大鼓篇

    苏堀从军八年内,赵轩的赵家军一路收复晏城、图州,每每到新的地方,都会受到当地百姓的夹道欢迎。

    当年四月,于九重镇大败夷族,将夷族人赶至九重江以外,显朝边疆迎来,时隔二十年的安宁。

    消息像风一样,传至每一寸土地,孩童欢笑奔走,耄耋握手哭泣。

    赵家军凯旋之时,威猛的将士驾着骏马,踏踏行使过城门,显朝的军旗握在将士们手中,高大地像地下百姓心中的太阳。

    胆子大的姑娘们从两侧楼窗,掷花如雨,又是满城芬芳。

    赵轩胡子更长,眼如鹰隼,自是没人敢惹。

    苏堀面容俊俏,正是壮年,又是一副笑眯眯的温和样,理所应当成了姑娘们纷纷相扰的对象。

    其他人副官们笑话:“你瞧,这小子竟也有香饽饽的是时候。”

    苏堀驾马拈着一株桃花:“呦呦,你知道你们如今是什么嘴脸吗?”

    “什么?”

    “丑陋,嫉妒的丑陋。”

    众人笑骂。

    这一仗打完,大家各奔东西,在城中告别,此番返乡,苏堀赶着与之前救过的店家女郎成亲,策马奔回阳城。

    赶路途中,人马皆疲,在群山迷障中,偶见一小山村,借宿于乡村农户。

    第二日,他走到村外散步,发现赵长苏竟然穿着布衣,在绿油油田地里浇水。

    苏堀震惊:“赵长苏!”

    赵轩抬眼:“没大没小。”

    八年同生共死,二人早已结下深厚的友谊,苏堀又是散漫的性子,直来直去的风格。

    “你在这里?这是?”

    “浇水,这里,我故乡。”

    “怎么你从来没说过。”

    “这里是水灵村,最近才慢慢有人过来住的。”

    赵轩原本村子的人,水灵村靠近山,灵气四溢,盛产水灵芝,止血疗伤,颇有奇效。有一年,夷族有队商人被劫匪打伤,又舟车劳顿,村子的村民友善招待了他们,分给他们米粮和药材。

    其中一味就是水灵芝,夷族用过后,惊为天物。

    半个月后,夷族派人踏平了这个小村子,将山上的水灵芝洗劫一空,一把火烧光了山。

    将反抗的村民赶尽杀绝。

    只有去邻村亲戚家做客的赵轩逃过一劫。

    少年兴高采烈拿着表叔给的腊肠苹果,思索着今晚做什么饭好。

    抬眼看见自己的村子熊熊烈焰,火苗将黑色烧成红色。

    他躲在草中,一直看着夷族人烧杀抢掠,最后满载而归,笑得狰狞,而带路的,正是救过的夷族商人。

    水灵村用了十几年,才恢复成如今的模样,赵轩远望,眼前高低错落的房屋上升袅袅炊烟,村民背着锄头互相攀谈,一道小溪流在田间流淌:“你看这里如何?”

    水池边翠绿的螳螂趴在叶脉上,苏堀拿它拿起来:“嗯,不错,山清水秀,实乃一世外桃源也。”

    “等我死了,我会葬在此处。”

    “还早着呢。”

    “早做打算。”

    赵轩又问:“你如果死了,打算葬在哪里?”

    “你今天怎么回事,老是说一些死啊之事,我才不会死,我要一直活着。”

    赵轩忽然一愣,缓缓点头:“好,这样就好,这样也不错。”

    没头没尾的话弄晕了苏堀,他又在水灵村又呆了几天,离开那日,赵轩送苏堀扬鞭而去,小道上灰尘荡起。

    不一会儿,苏堀的马蹄声又踏踏回来:“赵长苏,我刚刚想了,水灵村确实不错,待海晏河清,我可否带夫人过来,也宿于此处。”

    赵轩罕见露出一抹淡笑:“提前学学种田。”说着朝他扔去一个东西。

    “何物?”

    “地图, 不然你下次来, 找不到水灵村。”

    “好!一言为定。”

    苏堀收好地图, 策马而去。

    他觉得这一段时光,是一生中最好的时光,心悦之人在前方,挚友在身后,手握功名,名扬天下。

    实在快意。

    可世事无常,天不遂人愿。

    寒冬,夷族再次来袭。

    星低寒雪,平野白茫茫一片。

    突围失利,赵家军中断与粮草部队的联系,被困城中。

    夷族首领塔塔尔率兵围剿,喊话交出赵轩。

    将士与百姓饿到前胸贴后背。

    补给无法送入城中,直到有人撑不住饿死。

    不顾八位副将的阻拦,赵轩一人出城,被俘虏至夷族地界。

    苏堀与将士们设法营救赵长苏,可他却好像从世上消失一般。

    再见到赵轩,是六个月后。

    彼时,赵家军失了将领,连丢晏城、图州,军队再次被赶回九重江以南。

    赵家军八位副将愁眉不展,最后决定使用秘密暗号,调虎离山,差一支轻骑绕道而行,直抵夷族背后,与正面部队里应外合。大家商定由苏堀担此重任。

    苏堀不敢怠慢,连率人马从山间小道偷偷潜行。

    本是神鬼不觉。

    却不知从何处暴露了消息。

    轻骑转过山弯之时,黑色的箭雨从高山两侧凶猛射来。

    苏堀边挡箭边大喊:“注意!有埋伏!”

    几对夷族伏兵四面八方而来,将他们包成天罗地网。

    兵器相接,激烈冲撞在一起激起人形巨浪,血肉撕裂声入耳,战马扬蹄狂奔,人海之中,血浪翻涌。

    苏堀混乱突围之际,一只穿云箭破空而来,瞬间穿透了他的小臂,剧烈的疼痛。

    苏堀捂着颤抖迸血的手,目眦欲裂朝箭镞方向瞪去。

    却见,高地上,一抹熟悉的影子。

    苏堀惊喊:“赵长苏!”

    夷族王子乌塔尔站在赵长苏旁边,拍他:“赵兄,手下败将在叫唤了。”

    苏堀怒道:“乌塔尔,胁迫于人,有本事下来与我单独决斗!”

    乌塔尔放开手:“赵兄,他说我胁迫您,天大的冤枉,您可得替我解释解释……毕竟,咱俩的关系,岂容他人置喙?”

    昔日好友兼将领投靠夷族,苏堀不敢相信。

    “赵长苏!你还在干甚么,你失智了不成!”苏堀心中复杂。

    只见赵轩又重新挽起巨弓,直指苏堀。

    见到朋友的欣喜,背叛的滋味与手臂上的疼痛一股脑涌上苏堀的心头,他绝望的心想:难道今日,便要不明不白命丧于此了?

    听到这里,李薇乐盯着胳膊上的疤痕道:“但您没有死。”

    苏堀摇摇头:“太师周禄奉旨传令,陛下拨了一队人马支援,来得及时,将夷族人包抄,活捉了夷族王子乌塔尔与赵轩。赵轩被捉回京城后,太师审判他出卖显朝,通敌叛国,证据却在,秋后问斩。”

    赵轩死的那天,刑场围满了百姓,或审视或辱骂,或满眼不可置信,更多的是……惊惧。铡刀下,头颅落地,血在百姓惊恐的神情中,溅了满地。

    他的尸身悬挂在城门,无人敢去靠近。

    最后还是水灵村的人将他捞了回去,葬在高山脚下。

    自赵轩死后,赵家军副将被罢免职位,赵将军所有士兵分崩离析。

    苏堀身中两箭,一箭在小臂,一箭在胸口,箭头深入,拉扯血肉,大夫取出来的时候,有一部分断在骨头中间,一旦移动就有可能造成永久的伤残。

    那片小小的铁片,就这样埋在苏堀骨肉中,阻塞经脉,武功尽废。

    李薇乐问:“您当时相信他背叛了显朝吗?”

    “我不知道。”他不想相信,可胳膊和胸口的伤由不得他不信。赵轩比任何人都知道苏堀爱武如命,却箭箭废了他的功夫。

    八大副将均不信赵轩会背叛显朝,拼死要查明真相,但无任何进展。

    渐渐地,苏堀心中也不免生出几分怀疑:难道赵轩真的为利所惑,背叛了他们?

    苏堀不止一次心里默问,期盼着赵轩能给他一个答复,但他终究是死了,死人不会说话。

    苏堀越查越心灰意冷,武功尽废,颓靡了一段时日后,躲起来再不问世事,夷族是强是弱,均与他无关。苏堀与夫人养育一子,为其取名苏子章,不许他舞刀弄剑,苏子章倒也争气,官至太守。

    如此活到近七十岁,前一段时日。

    庙会,熙熙攘攘人群。

    苏堀看戏被人流冲散,撞上一个佝偻的身形。

    老人拄着拐杖,盲右目,被撞后睁大眼睛,看清来者后,疯叫起来:“不是我,不是我要害赵将军,我只是送信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别来找我!”

    苏堀本准备去搀扶他的手停滞在空中:“你是,八百里加急的信使?怎么回事!赵将军是谁!赵轩吗?”

    “太师,夷族,换信。”

    老人说话颠三倒四,苏堀却听明白了。

    他说:当年通敌叛国的人,是太师周禄。

    几十年前,太师周禄与大将军赵轩在朝堂分庭抗礼,但赵轩连连征战在外,周禄常年围绕在皇帝身边,处处要压上赵轩一头。

    夷族视赵轩和赵家军为眼中刺,肉中钉,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背地里给了周禄黄金万两,意欲结盟。

    周禄为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和稀泥人物,才能不足,手段却狠毒。原本和夷族和平生意往来之时,每年收上来的交给夷族的岁币。周禄能从中抽取两成。

    可赵轩横空出世,开征拔战,斩断了周禄的抽成。

    如今见到夷族金灿灿的万两黄金,又能除掉敌人,周禄欣然答应。

    他挟持八百里加急信使,篡改信件,又在皇帝耳边扇风,营造出赵轩欲谋反的消息来。

    皇帝本就忌惮赵家军,自此愈发忌惮赵轩。

    赵轩有所察觉,但夷族来犯,边关告急,他到底不是个自私的人,没法放下百姓不管。

    解甲归田,百姓受苦。

    当即谋反,忠义难全。

    可坐以待毙,稍有不慎便是赵家军全军覆灭。

    赵轩一直在寻破解之法。

    直到被夷族俘虏,才终于寻得一线生机,借投敌之名,与赵家军彻底划分界限。皇帝与夷族忌惮的是他,周禄要除掉的也是他。

    只需要死一个人,他想了想,值得。

    苏堀听完信使换信的来龙去脉,又回忆起自己当初调查所了解的消息。迅速将整个事情经过还原出来。

    真相浮出水面,当场口吐鲜血。

    苏堀道:“之后的事,我便记不清了,只是想去水灵村看看,他葬在那里,可我怎么找,也找不到他给过我的地图,他不想见我, 一定是恨我。”

    许是因为多年的愤恨,经真相催出滔天的愧疚,过往的情谊又赤裸裸漏出来,诉说着痛苦。苏堀才会精神难支,发疯癫狂。

    李薇乐安慰:“不能怪您,谁也料不到竟是如此,您别太自责了,更何况,赵家军活下来了。”

    苏堀声音颤抖道:“北疆的雪景好看,辽阔如神域。九重江如龙般盘旋蜿蜒,夏季水清凉沁人心脾,暑热中下去游一遭,夜晚再钓跳鱼上来烤着吃。就是这么美的地方,赵轩想保护的地方,背叛了他,我忘不了他受刑那天,底下百姓的冷漠。”

    接着他苦笑:“我原也没资格说那些百姓,我比他们还要不如,踩着他的尸体活着,恨了他四十多年,我才是最该死的人。”

    他喃喃道:“我宁愿他是为利所惑,投靠了夷族。”

    “他那样的大英雄,最后竟是冤死的。”

    李薇乐光是听苏老爷子描述,都好像跟着他们见过北疆塞外的寒雪,看过九重江奔腾的盛况,捉过水底的鱼,也曾在天热的时候下水游泳。看见一位英雄斩下一圈又一圈的修罗,最后却被自己人害死。

    眼眶不自觉湿润,她悄悄偏过头,用袖子抹去泪珠。

    李薇乐扭头看苏堀,苏堀看着远方,似乎一刻也不曾真的忘记那些金戈铁马的岁月。

    梦中,仍在阵阵剑鸣。

    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话都没能说出口。

    许久的沉默,苏堀终于看向她,双目似沸腾。

    “我准备告御状,为他翻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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