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宴

    雨落在青瓦上,溅起薄烟似得水汽,氤氲在窗中透出暖黄的光线中,朦朦胧胧。

    淅沥雨声,顺风传到屋中,崔严泽本就没指望杜憬卓能回他闲话,合上奏章,正要招呼休息,却瞥到几分清浅的笑意隐没在杜憬卓唇畔。

    清冽声音中隐约有几分轻快:“受到高人指点。”

    他愣在原地,使劲眨巴几下眼睛,确定没看错,猛地朝前一探,直勾勾盯着杜憬卓:“谦之,你笑了。”

    那抹弧度像是雨落在水中,几乎是一瞬,便消失不见。

    杜憬卓清清冷冷的目光看过来,一言不发。

    屋内诡异地静默,只有雨声回荡,良久,崔严泽诚恳的声音响起:“谦之,你不会是遇到鬼了吧?”

    这次,回答他的,仅有厢房中跃动的烛火。

    ......

    自从夏狩结束那日下过场雨后,京城便进入长达半个多月的梅雨季中,阴雨连绵,不见转晴,惹得人身上也是绵软无力。

    回廊下,沈之窈半躺在摇椅上,悠哉享受夏日不可多得的阵阵凉意,听雨看书,累了便赏赏园景,好不惬意。

    廊下传来窸窣声,抬眼看去,春翡与秋金一前一后踏入廊下,收拢纸伞,朝她走来。

    “王妃,办妥了。”

    慢里斯条地应了声,合上古书,静静眺望园中雨景。

    “按照王妃的吩咐,送来特产的人家,已派人回些瓜果;送来奇珍异宝的人家,挑几份收下,剩下的皆以殿下为由,退了回去。”

    “说来也是好笑。”秋金在桌案端起盘瓜果,用果叉固定好,送到她唇畔。

    张口接过,甘甜的汁水在口中蔓延,秋金含笑的声音又响起:“还有几户人家,许是特地去打听了王妃的喜好,送来几件边关的物件。”

    “之前嫌弃粗鄙,这时候倒是觉得高雅起来。”

    京城中的人情,向来如此,沈之窈心中一哂,慢慢悠悠晃起摇椅来。自夏狩归来第二日,杜憬卓一纸奏章上达天听,翻了林氏的案子,却也牵连出许多事情来。

    这半月,京城中虽阴雨绵绵,但朝堂上却热闹非凡。帝王震怒,彻查军饷一事,牵连六部。不足十日,已有十多位官员被下马。

    是以,京城众人人心惶惶,帝王台前不敢打探,便把主意打到九皇子府上来。

    让她在意的倒不是这个,双手交叠摩挲,三家皇商,以钱氏为首,涉案最深。可钱氏家中嫡长女却是镇远将军府的二夫人。

    丽妃的亲弟妹,杜景信的亲舅母。

    涉案被查,原先也没有什么,背靠镇国将军府,就算撤掉皇商名头,缴纳罚金,对钱氏这样的人家来说,伤不到根本。

    但,怪就怪在,丽妃竟为钱氏脱簪待罪,于乾清宫前哭诉开脱...

    身体随着摇椅起伏,她仰面瞧着廊顶。

    他们想保下钱氏。

    可钱氏有什么值得保下的?依着杜景信之前行事章法,钱氏舍弃便舍弃,撇清关系才是,为何要让丽妃不顾颜面的求情?

    事出反常必有妖。

    等冬芷回来,还得派人去盯着钱氏才对。

    “王妃...”春翡犹豫的声音唤回她思绪:“咱们收下各府送来的礼品,殿下那边...”

    “如实汇报即可。”不甚在意的挥挥手。

    从有人第一日来九皇子府送礼开始,她便想同杜憬卓商量此事,但却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时间。

    明白杜憬卓事务繁忙,但再怎么忙,一两句话的时间总归是有的。在府中偶尔碰到,杜憬卓见到她,却脚步一转拐向别处,更像是躲着她...

    只得让燕安传话,得了句,凭她做主。

    之前让她少插手,现在又全凭她做主。

    这人,当真奇怪。

    算了,想不明白的事儿就不要想,雨势渐大,索性起身招呼春翡秋金二人进屋休憩,养精蓄锐,以后的日子有的忙呢。

    ......

    转眼间,已到六月底,缠绵快一月的雨天,终于见晴。

    六月廿七,艳阳高照,温度却适宜,是个好天气。

    镇国公府花园,池塘交叠的荷叶如水波般随风起伏,荷花亭亭玉立,姿态各异。临近荷塘,搭建出个遮阳花厅,厅正中,百花争相吐艳,尽态极妍,花香四溢。

    众位贵女夫人,裙幄相近,珠环翠绕,语笑盈盈地交谈甚欢,一时间不知是人美还是花娇。

    沈之窈刚刚应付完镇远将军府的大夫人,余光中,眼看几名贵夫人跃跃欲试,赶紧收回视线,忙找个不起眼的地界歇一歇。

    刚转身,一声意婉转如莺啼的娇笑声传入她耳中:“瞧着红海棠,开得在艳丽又如何?想着法的夺人眼球,到最后也比不上...”她稍顿,视线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瞧见柳子妗轻轻摇着花扇,一手抚上幽兰的花瓣:“那默默绽放的兰花,得世人称赞。”

    这是在说她?抬手摸了摸鬓间,入手是一片冰凉。今日晨间,春翡不知从哪翻出套金海.棠红宝石的头面,精巧细致,每一瓣花蕊各不相同,都雕琢的栩栩如生。款式不大,瞧着,要比丽妃那套精美不少。

    据说是娘亲成婚时,先皇赐下。

    她本不欲招摇,春翡却把她按下,嘟哝道:“就得让旁人瞧瞧,好东西,咱们自己就有!”

    唇畔浮上抹笑意,她不甚在意地调动下站姿,静静瞧着眼前这场闹剧。

    站在柳子妗身侧的贵女抚抚鬓角的华胜,轻笑声:“可不是嘛,好比有些人,绞尽脑汁、不知廉耻的妄想摘月,也比不得月光独照在空谷幽兰上。”

    “是啊,边关风沙磨砺的粗女,又怎能比过京城风水养出的贵女?”另一位贵女连声附和道,视线时不时往她这处撇来。

    正厅中交谈声渐落,静默下来,周围贵女们静静看向沈之窈与柳子妗一行人。

    目光或好奇,或兴奋,或平静。

    沈之窈一挑眉,心中有些微妙,正准备站起,却听到声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什么人啊,敢自比花娇,也不看自己配不配?”

    惊讶地转头,正对上沈子钰望来的目光,沈子钰不耐烦地翻个白眼,转头冷冷盯向柳子妗。

    正厅角落处又传来道清越的女声:“此话差矣,若非有人经历边关风沙,又怎能有你们在这悠哉地赏花?各花入各眼,喜好在人心罢了。①”

    贵女们纷纷避开,身穿木兰青双绣缎裙,头戴珍珠碧玉步摇,眉若远山,目如漆点,口唇含丹的女子缓步踏出。

    柳子妗花扇掩住唇角,换了个站姿,嗤笑道:“还当是谁呢?忠武侯府的许姑娘啊,还有时间赏花呢?你家姻亲刚出牢狱,怎么也不去看看,偏来这参加花宴?”

    许元晴神色一凛,外祖家虽无罪释放,但满府上下实实在在受到些磋磨,母亲也为此担忧...这柳子妗,还是如往常一般讨嫌,正欲理论:“你...”话刚出口,就感到肩上传来温热的触感,回头望去,沈之窈正含笑望着她。

    在厅中所有贵女的注视下,沈之窈仪态万千地行至百花前,她抚过幽兰,嗅过芍药,摸下牡丹,最终捧起海棠,轻轻拨弄:“海棠开得明艳,如火似徒;幽兰典雅,自成风流。花没错,错得是些爱臆想的世俗人,柳二姑娘,你说,对吗?”

    似笑非笑,眼角眉梢自成风流,百花齐放,竟也未有一朵比过那张丰神冶丽的芙蓉面。

    风穿过正厅,伴随花香,带着莺歌燕语,飘到竹林中的邻水亭中。

    杜憬卓远远朝花厅看去,一眼便瞧见站在众位贵女中的沈之窈。她身穿朱殷色金丝绣海.棠百褶裙,梳着双髫飞仙髻,头戴一整套金海.棠红宝石的头面,有两缕鬓发自耳边垂下;眉间细细描绘海.棠花钿,更显肤白娇嫩,长眉入鬓,眼尾处勾勒抹殷红,平添几分艳色。

    红衣黑发,当真打眼。

    “殿下,王妃好像被欺负了...咱们要不要...”燕安问询声响起。

    瞧她这副生动的眉眼,哪里是能被欺负的样子?他晃了晃手中青瓷茶盏,淡淡回道:“不必。”

    花厅中,周遭的风似乎凝固起来,众位贵女连呼吸都轻上几分。

    柳子妗一滞,握住扇柄的手徒然捏紧,张嘴就要反驳。

    沈之窈却未等她开口,目光一凝,锐利尽显:“我是陛下亲封的王妃,同正一品。柳二姑娘非议皇室宗亲,可知是何罪?”

    柳子妗未出口的话卡在喉中,她未曾想到沈之窈竟然敢在众人眼前挑明和她对上,一个边关长大的粗鄙之女,连女子礼仪都会出错,仗着外祖家的军功不说,竟然还...还抢了崔姐姐青梅竹马。

    她维持着仪态,目光沉沉,冷笑声:“臣女可曾说过王妃一句不是?莫不是王妃听错了?”

    “哈”沈之窈嗤笑,抬手将垂落下的鬓发别至耳后:“未曾想,自诩京中君子花的人,竟然敢做不敢当。”

    “既如此,柳二姑娘未曾借花喻人的话。那这百花,尽态极妍,不过各花入各眼,是非在人心②。柳二姑娘,这话,可对?”

    众位贵女探究的目光如芒在背,几乎让柳子妗几乎绷不住面上神色,她都能想到那些贵女们私下谈论的神色。

    捏着花扇的指间关节隐隐泛白,她可是广安侯府的女儿,事事受追捧,何曾受过这个气?

    思绪翻腾间,扯出个恶意的笑来:“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九王妃当真以为凭借艳丽的长相,几首情诗,就能被九皇子放在心尖上,比得上京城双姝的君子兰吗?”

    正厅一刹那的沉寂后,议论声隐隐约约升起:

    “虽然...但是确实是比不上啊,京中贵女谁能比得上那位?”

    “那位确实是世家贵女典范。”

    “可不是吗?关键还在于从小就和九殿下青梅竹马的情分,即便她成婚又怎样?九殿下瞧着也对她冷淡,放在心尖上的,不还是那一位?”

    “对对对,都没见过九殿下和她同进同出,倒是她一味着巴结着九殿下。”

    ......

    沈子钰回头瞪向身边那几位窃窃私语的贵女,却未曾开口,清河崔氏二房嫡幺女——崔可祯,堪称京中贵女典范。

    在座诸位贵女,除了顾嘉卉敢称并肩,谁能与之争锋?

    几位贵夫人视线堪堪对上,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两分意动,户部侍郎家的陈夫人,脚尖一转,正要上前。

    忽而,一道隐带笑意的女声传来:“我才出去会儿,这是怎么了?”话落,厅中剑拔弩张的气氛松懈下几分。

    顾嘉卉身穿妃色金丝软烟罗裙外罩滚雪细纱,头戴蝙蝠纹镶琉璃珠颤枝金步摇,耳带赤金缠珍珠坠子,弯弯柳叶眉中和凤目的凛厉,唇角含笑。

    她头上的步摇未曾晃动一下,步履却轻盈,不过几步,便走到二人之间。

    “顾姐姐,你要替我做主。”柳子妗跺下脚,提着裙子就依偎在顾嘉卉身上。

    顾嘉卉含笑点了点她的鼻子:“你啊,一瞧便是这张巧嘴得罪了九王妃。不过,大家都是姐妹,你还不快去跟王妃道歉?再不道歉,我可不饶你!王妃也是体面人...”说到这,笑意盈盈地看沈之窈一眼:“定然不会拿头衔压你。”

    沈之窈微哂,这个顾嘉卉有些意思,和她兄长顾嘉言,完全不是一路人...

    眼瞧柳子妗委委屈屈,不情不愿地朝她走来,她抬手抚了抚发上金钗,笑道:“可能顾姑娘有所误解,我啊...向来不是规矩人。”

    之前是不想计较,真当她好欺负呢?

    此话一出,正厅静得落针可闻。

    沈子钰险些没喘上口气,顾嘉卉都递台阶了,沈之窈还跟顾嘉卉对上,她疯了?

    沈之窈要是不想再京城贵女中混,可她想啊!

    正要上前提醒沈之窈,却被许元晴一把拉住,冲她摇摇头,她只得按捺下。

    顾嘉卉神色未变,语气依旧温和:“那...九王妃想要什么呢?”

    “我想想啊。”沈之窈双手环胸,挑眉佯做思考:“我要她不仅要当众道歉,还需要手写份认错书给我,并承诺此事永不再犯。”

    “你做梦!”

    顾嘉卉按住明显激动的柳子妗,垂目片刻,沉吟道:“可以当众道歉,但手写承诺书,有些...不合规矩,我不赞同。”

    话音落,周遭贵女们纷纷附和:

    “是有些过了吧?”

    “到底是边关来的不懂规矩,怎么能嫁给九皇子?”

    “瞧她这小肚鸡肠的样子,都王妃呢,还和臣女计较?”

    ......

    沈之窈定定看向顾嘉卉,见她未曾制止众位贵女议论,便知晓她态度,眉眼中讥讽尽显,正要开口。

    厅外却传来道熟悉的声音:“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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