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死了

    天花板下白炽灯像一只吐着光焰的眼睛逼视着下方的人,即使紧闭着眼,惨白的光纹也如水波一般,在眼前一圈圈晕开。

    “考核过关,恭喜了。”

    木村树向来懒懒散散的声音里难得透出几分真心实意,右手揣在夹克的口袋里,左手抓起桌上的毛巾,向审讯椅的方向随意一扔。

    青年消瘦苍白的手抬起,接住飞来的毛巾,轻轻沾去脸上脖颈上细密的冷汗,手腕上束缚带勒出的红痕清晰可见。

    月城匠揉了揉手腕,长长吐出一口气,撑着扶手站起来,缓缓跟上木村树,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秘密基地审讯室的门。

    从角柜里取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抿了几口,嗓子火烧火燎的刺痛感才下去一点。

    “感觉你不像是在恭喜我,”月城匠双手按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像是在恭喜自己终于可以躺平不干了。”

    不知道另一个卧底那边什么安排,但他这边计划是由他接替木村树赏金猎人smile的身份,与黑衣组织进行接触,伺机加入。

    也就是说,他完成培训后,smile这个代号的背后就悄无声息的换了人,木村树与smile再无联系。

    公安安排的特训对他而言不是很难,这段时间他大部分都在跟着木村树全球乱跑,了解smile做过的每一个赏金任务、跑过的每一个地方,模仿smile在任务中的作风,学习smile会的技能。

    大多数培训在各地的酒店和赏金任务的实践中就已经由木村树教会,只余一项反审讯,必须回到公安最初准备的秘密基地进行。

    反审讯是最后一个培训项目,也是最耗费心力的一个,抗过了吐真剂的药效,也就意味着特训的结业。

    加入公安特训第183天,即毕业半年后,月城匠以一个惊人的速度完美完成了预定的所有培训,蜕变为一名合格的预备役卧底,准备潜伏。

    “嘛,这么说也没问题,”木村树眯着眼,似乎心情颇好,“马上可以退休了,多值得恭喜我自己啊。”

    “你说呢?smile先生。”

    “那就提前恭喜你退休快乐了,木村……老师。”

    木村树侧身站着,手指在手机按键上灵活移动,像是在给什么人发消息,这声意料之外的“老师”,让他的动作微微一顿。

    “老师?”马上要退休的赏金猎人侧目。

    “唔,半个吧。”月城匠垂眸,打开刚刚收到新消息的手机。

    言传身教,木村树看起来不着调,但这半年对他确实称得上关怀备至、尽职尽责了,“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叫一声老师实至名归。

    木村树手上动作不停,发出一声闷闷的、几不可闻的笑声,算是默认了这个称呼。

    抛开黑田兵卫那边的公安任务不看,月城匠也是个令人愿意教导且相当满意的学生了——听话、基础好、学得快、手段灵活,没有一点新入职愣头青警察的刻板,就是嘴有点毒。

    把smile这个代号传承给他,他倒也情愿。

    现在木村树倒是有点相信当初在黑田兵卫办公室第一次见面,月城匠听到他代号“smile”时,所说“久仰大名”的真实性了。

    话说……一个公安新人,有赏金平台的账号,撬门溜锁翻墙跟踪这些邪门技能还没教就达到精通……公安用什么标准筛出这么个人才?

    两人不再说话。

    月城匠大多数时候都不是一个多话的人,而木村树作为一名赏金猎人,不深言自己的信息已经成了职业病一样的存在。

    房间进入一种舒适平和的宁静,一如之前半年中的很多次。

    ……

    “姓名?”

    “云居拓也(Kumoi hikaru)。”

    “年龄?”

    “21。”

    “性别?”

    (ー皿ー;)

    “……瞎?”

    月城匠深深看了一眼胡乱插话的木村树,明明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就可以看出左眼写着“你”,右眼写着“瞎”,眉心顶着一个嫌弃的“?”。

    “咳,”黑田兵卫瞪了一眼仗着退休了瞎添乱的某人,把对话拉回正题,“身份?”

    “赏金猎人,smile。”

    “入行时间?”

    “六年。”

    “啧,15岁就入行了,”黑田兵卫语气一成不变,像个只会提问的NPC,“为了什么呢?”

    “钱嘛,”月城匠垂眸,漫不经心耸耸肩,“又或许是自由,以及夜晚的宁静?”

    “第一次赏金任务?”

    “折了一千只纸鹤。”

    smile入行第一个赏金是折一千只纸鹤,这种看起来无厘头的操作,其实是大型犯罪活动的一环,间接导致超过5千克的粉状违禁品流入市场。

    初涉赏金的木村树那时二十五六,正义之心还没被生活消磨干净,热血上头就违反了赏金任务“不问来路,不问去处”的潜规则,悄悄开始跟进。

    也正是那时遇见了从另一个方向注意到那伙人的黑田兵卫,最终成为了黑田兵卫的协助人。

    ……

    问答持续了蛮长一段时间,直到新身份上上下下细节都问遍了,确认无误,黑田兵卫才停下来,看着眼前的后辈,严肃的脸下藏着一抹复杂的担忧。

    三人在秘密基地的休息室里,公安的长官先生坐在主位的沙发上,还是毕业前一天那身棕色正装,脊背挺得笔直,仿佛这个姿势已经刻在了骨子里。

    退休的前赏金猎人先生窝在侧边的单人沙发里玩手机,按键噼里啪啦响。

    月城匠坐在黑田兵卫正对面的电视柜上,黑色夹克,战术靴,一条腿轻点在地上,单手撑着柜面,另一只手把玩着属于云居拓也的整套证件,肩膀微垮,腰杆微躬——没有一点下属面见上司的拘谨。

    黑田兵卫也不在意,只是不动声色打量着这个自己从小到大不时能见到几面的孩子,也是公安即将派出去卧底的战士。

    青年就读警察学校时利落的黑色短发在半年间悄然长长,柔软地垂落,几绺碎发搭在微微下垂的眼角侧。

    预计两年的特训被压缩至半年,且完美完成,大抵耗费了许多心力,两颊的肉消瘦下去了,柔和的面部轮廓分明地锋利起来。

    隐隐约约的攻击性从劲瘦的身躯中透出,松松垮垮的坐姿,依稀间与二十几岁时的木村重合。

    若说之前是待抽枝长叶的树苗的话,青年现在便是藏锋归鞘的窄刀,面容虽然几乎不曾变化,再去警察学校里转一圈,却不会有人认为他是其中一员,青涩已尽皆褪去。

    “我其实一直有个疑问。”月城匠不耐黑田兵卫这看最后一眼的神态,出声打破沉默。

    任务下达,下级执行,干干脆脆,明明白白,人都要派出去了,有什么好儿女情长的?老头子都没这么折腾。

    “嗯?”黑田兵卫大概猜到了对方想要问什么,“你问吧。”

    “无论从哪个角度,smile都是原装的比较好吧?”月城匠看向不知在和谁聊天,嘴角翘起很小的弧度,不自觉露出宠溺微笑的木村树。

    木村树作为正版smile,作为赏金猎人经验丰富老道,经历真实,作为黑田兵卫的协助人,又知根知底,不用担心忠诚问题,且不用花大量时间培训,可以尽早执行潜伏计划。

    除去个人意愿,由木村树去卧底,效率乃至性价比重新在警校生里选一个从头培养高得多了。

    说起个人意愿,虽然月城匠很感激这个可以潜入组织亲手报仇的机会,但也了解木村树的人品,不是会抛弃身份临阵退缩,给公安制造困难的人,甚至把伴随自己多年的代号传给别人。

    “smile”转交的那么干脆,从穷途走到今天功成名就,相伴了六年的名字,难道没有感情吗?

    “你果然问的是这个。”

    “就知道你要问这个。”

    黑田兵卫和木村树同时开口,齐齐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见当事人木村树出了声,黑田兵卫止住话头,把解释的权力交给急于退休的本人。

    “赏金猎人,对我来说就是青春饭,去完成一个年少时中二的梦,总不能干一辈子。”木村树吝啬地把注意力从手机屏幕上分给月城匠一点点,又瞟了一眼坐得十分板正、不怒自威的公安长官先生,后靠在软软的沙发背上,姿态更加放松。

    虽然他与黑田兵卫私交甚笃,同绝大多数公安与他们协助人的关系一样,可以交付全部信任,是彼此的另一只手。

    但他可不是那群死板的条子,当初选择去当赏金猎人,除了急用钱,也是骨子里渴望自由和冒险的因子在作祟,怎么可能一辈子拘泥在警察制度的条条框框之下?

    做了六年协助人,他自问尽心尽力,还被抓壮丁给小公安当临时教官,再让他去出生入死当卧底,生产队的驴都不敢这么用。

    况且……

    “况且我可是有老婆的。”木村树得意地挑眉。

    “我可是有女朋友的”,看着一脸幸福的某人,月城匠无端想起之前在警察学校的食堂里,伊达班长初次提起女朋友娜塔莉小姐时的样子。

    真是幸福啊,班长,不知道现在你和娜塔莉小姐的进展怎么样了。

    说起来六个人,三个公安、两个爆裂物处理班、一个刑事警察,真是有够刺激的。

    拆弹打电话、吸烟还不放屏蔽仪的研二同学已经捞回来了,这顿胖揍先记着。

    希望五个人完完整整去参加班长的婚礼啊。

    思绪不知不觉飘了好远,明明才过了半年,学校里那些吵吵闹闹好像已经过去很久了。

    木村树的话音充满已婚人士的优越感,“而且我的老婆刚刚怀孕了,多不负责的男人会丢下怀孕的老婆干这么危险的工作啊?”

    “哦对了,你们不懂,你们都是单身狗。”

    单身老狗黑田兵卫:……

    有女朋友不能见面的月城匠:……

    殴打队友/上司不犯法吧?轻轻打个二级残废没问题吧?可以的吧?

    感受到两人恶意,但退休即将跑路的某前赏金猎人无所畏惧。

    木村树站起来抻了个懒腰,抬脚向基地外走去,“嘛,我去找我老婆环游世界了,后会有期吧。”

    黑田兵卫本来没必要走这一趟,只是不放心才来看看老友的儿子,木村树一起身,他也跟着起身离开,“万事小心,月城。”

    领导要走,月城匠自然起身跟上,落后两人一步,一直走到基地外,三人就此分别。

    黑田兵卫是公安长官,事物繁多,出了门就匆匆离开了。

    木村树和月城匠站在基地门前,两人的手都放在口袋里,姿态神似。

    此时正值黄昏,远处市区里鳞次栉比的建筑物上镀着最后的金边。

    他的白昼将要完了,像一只泊在海滩上的小船,等待着谛听晚潮跳舞的乐声。

    一时无言。

    “走了,”月城匠率先回身,向基地内走去,声音渐远,“退休快乐,蜜月快乐。”

    木村树没有回望,就这么背对着摆了摆手,也不管对方看没看见,然后迈步向外走。

    “别死了,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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