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舞场上。

    卢宛清端着红酒杯，嘴巴跟着台上舞女的唱词，轻轻哼着。

    灯光摇曳，裙裾轻拂，这里是现代文明的聚居地，走在时尚的前缘，红男绿女在这里尽情欢笑，抛洒青春。

    黎祥宜道：“大小姐请我们来歌舞场上作乐，自己却躲在一边享清闲。”

    他笑着走来，脱下西装外套，在卢宛清的对面落座，脸色微红，看样子是喝了不少酒。

    卢宛清端正身姿，含笑说：“哪里，我明明是为了不扰大家的兴。”

    “身体不舒服？心情不快？”

    “一点小事闹得心烦而已。”她俯身倒一杯酒，递给他扬眉说，“黎大少爷好像还没有喝过我敬的酒，来，请了。”

    黎祥宜轻笑：“你这是想要我的命，我来这就是为了躲他们的酒的。”

    “酒在情谊在，看来少爷在我的朋友里吃得很开。”

    这一次的歌舞场之约，原本卢宛清只邀了自己少时的朋友和之前同样归国的男女同学，作为叙旧。

    黎祥宜会在这儿是个巧合，她没想着碰见他，但意外碰到了当然就要拉他入伙，所谓择日不如撞日。

    “这不会就是卢大小姐给我的酬谢吧？”他接过她手里酒杯的时候还不忘取笑一句，之后分外豪爽地干了，一点不扭捏。

    配上他的那张脸，卢宛清现在才算是懂了他之所以在她那群伙伴中吃得开的原因。

    年轻，帅气，风趣，幽默，坦诚，直接，知识背景，国外留学，这个人很符合现在追求现代的年轻男女的审美。

    就连卢宛清在看见他果断潇洒的动作时，都一扫心中郁郁心情舒快了一下。

    她笑：“当然不是。”她把自己杯里的酒也喝光，“前戏而已。不知道黎大少爷赏不赏脸，让我请你吃一顿饭？”

    现在时间将近十点。

    黎祥宜眼睛一眨：“Supper？”

    卢宛清顺势：“钱袋不够鼓了，少爷海涵海涵。”

    哈哈一笑之后，两个人一个拿着西装外套，一个拿起贴身手袋，黎祥宜在外面等，卢宛清去和朋友招呼一声，提前退场。

    朋友们笑嘻嘻八卦：“自由恋爱？”

    卢宛清笑骂：“什么跟什么，不过还个人情。”

    “怕是还着还着就变成‘情人’了……”朋友们口无遮拦。

    卢宛清走到门口，脸上微热，人情正在舞场外等着她。

    他看着不远处大街上的一家糖炒栗子，并没有听见她朋友们的取笑。

    黎祥宜回头，神色似有眷恋，微笑着说：“不如请我吃这个吧，‘囊中羞涩’的卢小姐。”

    “栗子？”卢宛清意外。

    ·

    周氏道：“你就和你三妹妹说，让她带你出去见见世面，同时也把那个叫黎祥宜的约出来。你们是正儿八经订了亲的呀，谅她一个没名没分的也不敢抢你婚事。现在时代不同啦，他又留过洋，思想上怕是也信‘自由恋爱’那套。虽说我管他新派旧派，婚姻大事就合该由家里大人做主，但亲家母耳根子软，就这一个儿子也不舍得让他受委屈，就想着还是先让你们见见……”

    周氏之所以像现在这样唠唠叨叨个没完，是因为家里佣人打听出了卢宛清回来那天，送她到家门口的那个男人是谁。

    卢宛秀的准未婚夫黎祥宜。

    卢宛秀和黎祥宜的亲事是由周氏和黎祥宜的母亲私自商量着订下的。

    黎祥宜本人还不知道，他的母亲打算等他回国了再说。

    卢宛秀刚刚知道，呆在那羞了个没边，但一想到这事还牵扯到了一个留洋回来的卢宛清，她的脸色立刻煞白，拉了她母亲的衣袖道：“妈，这未婚男女婚前见面不是不吉利么，要不您……您和伯母说说，就……不见了吧？”

    她的声音在周氏恨铁不成钢的怒视下越变越小，越变越小。

    她低下头，其实她只是想找个理由推诿一下而已，她不愿意因为她的这些琐碎小事麻烦到看起来就很忙的卢宛清。

    卢宛清自己一个人搬出去住，要照料准备的东西一定很多。

    卢宛秀心里惶恐，一是惶恐于母亲会不听她拦阻擅自联系卢宛清，让她帮忙和黎家少爷牵线，二是惶恐于母亲会对她发怒。

    果然周氏道：“你是怕了那个卢宛清吗？你觉得自己没有她好看、衣服没她多、做派没她西洋？你怕什么，那是你未婚夫！”

    卢宛秀的脸刹那间更白了，她“扑通”一声跪下，低头颤声道：“没有，妈，我没有，真的没有……”

    她说着，心里头苦涩，想您也知道时代已经变了呀，在现在这个时代里，长辈们缔结的婚姻已经不再牢靠，随时都可以取消。

    那些新派人物，尤其是青年和学生，自由、放纵、快乐、随心所欲，他们喜欢追求自己真实的想法，而不是听从老一辈固执的意见。

    受卢宛莹和卢宛清的影响，再传统守旧如卢宛秀，心里也清楚地明白这点，眼下却碍于亲母的威严，不敢直陈。

    周氏仍在怒，她可是太了解她这个懦弱的女儿了，她拍桌：“好，好，既然这样那明天我就叫人来给你裁几套衣服，什么旗袍什么西洋风，我就不信你撑不住！哪天再叫辆黄包车来拉着你去烫个头发、做个发型，那些什么……口红你要不要？披肩要不要？羊皮靴要不要？索性全都买了吧！就当你的嫁妆！”

    她“腾”地站起来，打算给卢宛秀准备。

    卢宛秀跪在地上扯她，声泪俱下：“妈！你这样到时候二妹怎么办！”

    “她？她有她自己的福气，她亲娘可还在呢！你先管好你自己！”周氏的身体不住抖动。

    卢宛秀低着头，不太清楚这抖动的原因是因为周氏生气，还是什么。

    她只低着头，默默垂泪，心里气急，向来巧于思而拙于声的她，在遇到这种情况时，往往都是眼泪以对，无从找到更好的法子互相开解。

    卢宛莹在屋外偷听着屋内的动静，等几句争执的声音传来，她就知道该是她出场的时候了。

    她佯作什么事都没发生，掀开竹帘走进到她大姐的屋里去，卢宛秀慌忙站起。

    卢宛莹微诧：“母亲也在？”又向卢宛秀确认一样地说，“秀姐，你之前不是说有事找三妹吗？正好我着也有点事，你打电话了吗？没打的话不如告诉我要讲什么，我连着一块说了吧？”

    卢宛秀茫然，过后察觉到卢宛莹的意图，板起面孔想要制止，但周氏比她更快一步，冷冷道：“她的事让她自己说，莹姐，你要给三丫头打电话？那就顺便问问你三妹，认不认识一个叫黎祥宜的人，再告诉她，她有些日子没到这公馆里来了，叫她有空多来这里坐坐。”

    卢宛秀的阻止变成无用功，卢宛莹欢天喜地接过周氏递给她的电话号码，洋洋得意扫卢宛秀几眼，笑着离开。周氏也紧跟着离去。

    只留下卢宛秀呆站在昏暗的屋内，愣了好几秒才猛地甩落手上紧绞着的帕子，狠哭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