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清延
他瞒着师兄师姐和师父，走在了去东海的路上，因为兽潮将至。
兽潮，十年一度的兽潮，上次他遇见时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孩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面目狰狞凶恶的妖兽在家中肆虐。
而仆从们，无论是强壮蛮力如富叔，还是矫健灵活如小云，都奈它们不得，只能且战且退，气喘吁吁，护着他同母亲后退的同时还不忘抽空安慰：
“且再等等，等玄云宗仙人或皇上派来的供奉来到，我们便可休息了，公子同夫人不必过多担忧。”
为了更好、更可信地说服，他们说着这话时甚至脸上有笑，但兴许连他们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罢，他们的眼睛里除了有深浓的倦色、疲色，以及警惕外，还有深埋着的掩藏着的不安。
他们已经在这关隘之地坚持了太久，都是有着血肉之躯的凡人，人生父母养，比不得修仙仙人来得法术莫测、神通广大，眼瞧同伴和战友一个个倒在面前，满盈于胸的愤怒和凄怆最后也不得不渐渐让位于无力和不安。
小云右臂已伤，勉力支撑着脸色苍白。
素来果断勇敢的母亲就一伸手将小云从前方拉过，又将臂弯里尚还幼小的他转交进小云手里：“阿云，带着延儿先走。”
她边说边自腰间一抹，抽出了一把秋水含光的软剑，挺身上前取代小云的位置，母亲又道：“莫耽搁，听我的。”
再说：“富叔，助我。”
就这般，母亲同残部十余人厮杀着在他面前越来越远，不是因为他们在勇猛地往前，而是因为他在往后。
小云携着他身形利落轻捷，急速往安全的地方撤退，他听得见小云急促的呼吸，感知得到小云匆忙的安慰，但可惜，他还是毫不掩饰地放声大哭起来。
小云甚至抽不出手哄他一哄，只能强行掩了他口，由着他哭。
在生死面前，所有的软弱和哭泣都来不及安慰，顾不上去安慰。
他在那次兽潮里失去了自己的父亲，自己的母亲，府内所有交好、不交好的将士，以及护着他奔逃的小云。
他最后躲藏着保全自己一条性命的地方是在哪呢？
他踩踏在浮玉上，浩浩罡风吹卷起白色的衣袂，猎猎作响，他的视线往下一落，心念：到了。
那个改变他一生命运的地方。那个他遇见平生所喜，平生所恶的地方。
他重新来到了这里，带着完整而不缺失的记忆，以一个叛逃了的，玄云宗子虚真人弟子的身份。
他要抓紧，因为过不了多久，蒋子芹，抑或师姐，抑或别峰的内门，就要来了，会来破坏他匆匆拟订的粗浅计划，让他的计划无从实施，变成空中楼阁。
他决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八、苏合
云清延他竟然自作主张先行去了东海。
麻烦允中动用职权，探查云清延行踪之后我皱着眉不明所以，倒是旁边打着扇子的子芹师兄丝毫不见意外，反笑着叹息，一副早有预料的模样。
“师弟还真是思家心切。”他转向我，“那师妹，既然清延师弟已经先行一步，你是要同我和师尊一道后来，还是仍要作那‘先行弟子’，率先赶去呢？同清延师弟做个伴？”
子芹师兄微微笑着的样子总是让人捉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我也懒怠去想，凝眉思索一阵，道：“还是先行去罢，事关东海我也有些不太放心，师兄你同师尊后来便可。”
“届时仍是青云牌联系。”
“那便辛苦师妹。”
子芹师兄笑着点头，抽身欲走，我却瞧着他忽而想到，因为师兄他为人浮浪多情，是以他虽资质根骨皆是上等，也到底心性有缺。
门中弟子论修为我排第一，他排第二，但总归也不会差上太多便是，不然他何以安安稳稳在外逍遥快活。
师尊是素来不喜弟子擅入俗界玩乐的。
那便论起资质排行，就是师兄想去做那先行弟子也未为不可。
我唤住他，问：“师兄此次是无意于做那先行弟子么？”
我记得上一次的十年兽潮，便是师兄当的凌虚峰先行，并且颇为有功，让口中向来少于夸赞的师尊都对他褒奖了几句。
虽然当时师尊的表情都是淡的，但能得到师尊几句少有的夸赞就意味着已经得到了师尊的认可。
子芹师兄微微一顿，接着以扇掩口，含着笑给了我一个微漾的眼风：“竟然能得师妹关心，师兄我可真是受宠若惊呢。”
他一双含着春水桃花色的眼睛在扇子后头颇为认真地凝望着我。
眼波递送，心意暗传，师兄他能在风月场上熟稔辗转于这两者，真是多亏了他这双得天独厚的眼。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我闭了口，识趣不再多问，正要送客。
师兄他却径自伸出手来，用他手中那总也不离身的桧木折扇在我额上轻轻一敲，笑叹道：“师妹大了总要给个露脸的机会不是么，不然何以在这吃人的玄云宗立足？”
吃人的玄云宗？这同子芹师兄常常挂在嘴边的“吃人的修真界”可是很有些微妙的不同。
我微微一愣。
“师妹，此行可要当心些。”
子芹师兄微微笑着，话中嘱咐之意甚浓，初听无甚蹊跷，但细思之下，又觉甚是可疑。
师兄他可是一个能在我出外游历几年不归，踪迹全无、生死未卜之时都能饮酒取乐，谈笑不忌的人。
他口中最常说的便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修道者便是哪日忽然陨落，也是无甚可稀奇和惋惜的，也不值得去纪念。”
就是因为秉承有这样的观念，所以我同师兄的来去和别离从来便不曾互相正儿八经地嘱咐和告别过。
要说最初，是因为师兄他抱有这样的想法，而再说后来，是因为我同师兄的想法最后竟也不谋而合。
我心中诧异，面上定是也浮出了些许讶色，叫师兄禁不住收手忍俊，后忍不了才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睛里都冒出了泪花儿。
他摇着头叹息，说道：“好师妹，快快收拾了东西动身罢，不然我同师尊指不定还会在你前头。”
原以为子芹师兄在这般叮嘱我过后，就该告辞，不与我再过多交谈的，但他看我几眼，又好像忽然来了兴致，开始兴致勃勃地同我说起我不在的这段时日里云清延的境况。
“师妹可能有所不知。师弟这几年可是用功用得极狠，连性命都能够赌上，只为换几笔上等的灵石、护身的法器，只惜时运不济，修为也仍是未曾进益许多。”
他侃侃而谈。我却眉眼微动，云清延用命去换几笔灵石和法器？心内正觉有哪处不对，子芹师兄就继续说道：
“是以我才叫你可要好好看着他些，以他心地坚忍，日后必定大有作为，只是他不惜命，这次兽潮又不同往常，他独自前往东海，我还真怕他折在妖兽手中，或者不留神走上歪道。”
说云清延拼命，可能折在妖兽手中我尚还同意，但说云清延会走上歪道，堕为魔修，我便不自觉开始反驳子芹师兄了：“师兄过虑，清延师弟怎会走上那样的路子。”
难不成作为修真界第一大宗的玄云宗，还不能给他一个内门弟子足够的修炼条件么？
“可他修为迟迟不能进益不是么，自古以来修真者因为想得证大道，走上歪路的例子难道还少见了？师妹，我可不曾说错。”
子芹师兄颇有些意味地说，他话中的有些东西是值得我去注意的。
闻言，我停下手上动作，转而开始打量起子芹师兄，以为他既能如此说，势必是因为察觉到了云清延身上有什么异乎寻常的动静。
但左看右看，师兄他只是一脸无辜，摆出一副“我只是提出个可能，概不对言论负责”的表情，我便愣了愣，不得不拉下脸来，皱着眉对师兄颇为严厉地道：
“师兄，倘若你确有根据，这般猜测也便罢了，我只当你是在与我商量，提醒我谨防不测，也防备清延师弟确实走上不该走上的路，及时制止。”
“但倘若你只是妄加揣测……”
我拧着眉，上下扫视面前这师兄实在想不通他何以要这般“妄加揣测”，又是否有这个必要，难不成子芹师兄他实际同清延师弟不和？
“那这等话便少说，有碍师门相处，对清延师弟亦是不妥。”
我自认说这话时，神情语气都是一等一的认真，但子芹师兄却相反，在定定看我几息之后，他就哈哈大笑起来，比之之前的朗笑更加放肆，更加开怀。
他笑得连话都说不太顺：“师妹你啊……可真是……”
我却顾不上听他的话了，只觉今日的师兄比之之前更加的不着调、不正经，半个字都不可信，也半句话都不可听，他全然就是在拿我取笑，作个消遣。
怪道他先前不肯离去呢，原来缘由在这儿，胡说一通，惹我生气，就是他蒋子芹几万年如一日的作态，亏我之前还忧他是否经历了什么，言行举止都与往日大不相同，原是我自作多情、自寻烦恼。
我冷着脸将要赶客，子芹师兄就将双手一举，做了个求饶的姿势。
“等等师妹，师兄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我瞥他一眼，眼见他确实认真想问，才按捺了心中的不耐烦冷声：“说。”
“倘若师门内确实有人入魔，师妹你是要自己亲自动手清理门户，还是下不得手，先行包庇呢？”
我：……
我不由得愕然，魔道与正道自古以来就是势同水火，见面红眼，就连小仙门里的小小普通弟子接的普通宗门任务里，都有可能有斩杀魔修一项，便足可见正道与魔道间的摩擦。
身为足够正派的修仙者是决然不会轻易堕魔的，倘若遇上魔修，力量足够之时也要毫不留情将其斩杀，是以倘若师门内有人堕魔……
我不耐烦道：“不会如此，师兄便少担点心，多考虑些正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