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
刘辩坐于无足方案旁,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摊于案上的竹简。
这几日天气不好,白日里总阴沉沉的见不着日光,我帮着领班宫婢收了几回晾晒的衣物,只觉这天气再阴下去,换洗的衣物怕是要开始发霉发臭。
如今进了三月政务开始繁忙,广陵王忙得不可开交,已有段时间没给刘辩传信,皇子殿下便如园里那多日不见太阳的花,开始蔫儿了。
我寻思着这样不行,刘辩不是个能和身边内侍宫婢倾吐的个性,现实情况也导致他身边没有能闲谈的心腹,再这么让他看天看地看扇面,迟早要疯一下。
于是我一合计,跑去小厨房里摸了壶酒出来。
也亏得这伙人还记得刘辩到底是个嫡长皇子,还有个当皇后的娘,不敢在吃穿上过度苛刻了他,除了侍奉的人少了点,内廷每月例行供给的新料子、花材点心把冷宫排到了最后,其他倒是按规程走得齐全。
是以现下我能从小厨房拿酒出来哄猫。
抱着壶酒,我随便找了块干净处席地而坐,半天不敢上前打扰。
内殿服侍的宫人早被屏退,摆设陈旧的殿堂里空荡寂静,只偶有穿堂而过的春风带来冷宫院墙外的一些声响。
侧耳去听,不知名的鸟雀常掠过园子,留下轻盈灵动的啼鸣,夹着嫩芽新抽的枝叶簌簌声,岁月倒也祥和静好了须臾。
不知过了几刻钟,刘辩突然唤我:“无娘。”
我坐得昏昏欲睡,抬手揉眼睛醒神:“在呢。”
方案上的竹简已被卷起收至榻面,刘辩拿起一旁的便面扇虚摇几下,半掩住唇,“酒香飘过来了。”
我会意,飞速起身挪过去,在方案另一边坐下。
也不知他从哪凭空摸出俩酒樽,往案上一摆,就摇着扇指挥我往里倒酒。
我在原来的世界喝过酒,起泡酒居多,偶尔也喝混合鸡尾,但都是在逢年过节的大型亲朋好友交流场合上——俗称过节应酬。
是以我喝的很少,毕竟还在念书,家里的人不敢硬灌,怕给我灌成个期末全红的学渣……老一辈一些“读书娃喝酒伤脑”的旧观念在这个时候简直是保命符。
隔壁我一堆出了社会的堂兄姐就没这保命符了,有些人酒量差,第一年又不会打太极,被灌得七荤八素不知家在何方。
好惨,福生无量。
·拾·
几盏酒下肚,酒意逐渐在肚里散开,刘辩脸上飞了红,我也开始觉着热,砸吧砸吧嘴,用冰冰凉的手背去贴脸颊。
刘辩举扇轻扇,拦住了我继续倒酒的动作,问道:“你以前常喝酒?”
我摇头:“不经常……大家都忙很少有时间聚在一起,聚的机会少,喝酒的机会就也少。”
刘辩慢慢品着自己酒樽里的酒,呼出口的气都带着一股酒味的香甜:“那你的酒量倒是天生的好。”
酒意上头,我也顾不得对面是封建时代的皇子殿下,只当是和不那么熟的朋友闲谈,坐的便没了形,一只手抵案撑脸,一只手举起,摇了摇食指:“不——我酒量不好,现在后劲没上来呢,等后劲上来了,我就没了。”
刘辩:……
他把两个酒樽和酒一起收走了。
说怕我晚点后劲上来死在这里,让广陵王知道我是喝酒喝死的,非冲进宫来把他揍一顿不可。
这人手长,东西往后一挪就是老远,让我够不着也就算了,他自己搁那续杯继续。
我够了几次没够着,酒劲上来头昏脑涨的,干脆趴在方案上,剩一只手举着试图交涉:
“除非酒精过敏,否则这点量,很难有人喝死。”
刘辩低头看我,金色瞳眸里浮现好奇:“酒精过敏……是何物?”
我趁机伸手一抓——
好,手太短了没抓到。
于是再次趴下交涉:“这不重要……殿下,您忘了,我能死而复生,死不了的。”
这次换刘辩晃悠手里的便面扇,驳回了我的话:“你只死了一次,活了一次,并不能保证下次死后还能再活过来。”
“但即便我死了,广陵王殿下也不会因此冲进来揍你的,你是殿下重要的人,哪里会随便动手就揍。况且——”
刘辩似是被我说动了,摇扇的手停下,微微俯身靠向下,曲卷的褐发自他肩头滑落:“况且?”
我抬眼看他:“况且,如若我死后广陵王殿下因此进了宫,殿下您不就又能见到她了?”
刀一般形状的扇轻抵住了我的脖颈,刘辩另一只手举着酒樽,背着窗外不甚明媚的天光,看不清楚面上表情,只能瞧见一双金眸。
明明是火炼般的炽金,却透着深冬的冷冽。
“无娘啊无娘……酒可不是好东西,小心喝多了,哪天醉死在别人的美梦里……”
他声音放得极轻,我却是后劲上头听得迷瞪,只觉这人的声音虚无缥缈似尘烟,听不甚清晰,而后一头栽倒在方案上,片刻便给困意卷了去。
将睡不睡期间,隐约听见刘辩抱怨我酒量酒品没一个行的,脖颈间的冰凉也跟着撤开。
……
·拾壹·
我梦到了掉进游戏位面后,第一次喝酒的情景。
记得那日雨下得极大,屋外雷声轰鸣,冷宫内烛火供应又向来不足,硬生生把殿内养的猫给吓得应激。
我拖来三四床的被褥,都没能止住刘辩的颤抖。他把自己闷在厚重的被褥里,妄图用重重叠叠的被褥隔绝雷声,收效甚微不说,还差点给自己闷死。
所幸广陵王的心纸君拨来得及时,在我同刘辩做拔河抗争,竭力扮演消防挽救生命的时候,广陵王的声音从被褥里闷闷响起,成功劝导了试图把自己闷死的猫猫,好说歹说让他开了一条缝透气。
我也因此空出手来拼上吃奶的劲撕了衣裙,给刘辩做了个临时耳塞,然后又趁夜色偷溜到平日里贮存糕点的小厨房,摸了一壶酒出来。
古语云:酒壮怂人胆。
壮不壮胆我不知道,但今夜必须和小广联手给刘辩灌醉,不然后半夜要是雷雨不停,我和小广谁都别想安稳睡觉。
结果后半夜三个人谁都没睡着。
广陵王在王府里加班加点批公文,我在宫里加班加点当幼儿园老师看护刘辩,破折号,都没加班费。
……好想回原世界把劳动法拿过来砸皇帝脑袋上。
窝在被褥里的刘辩耳朵里各塞了一个布条,一雷一哆嗦地喝着我摸回来的烈酒,边喝边辣得吐舌头。
也就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他还不是那个喝着醇烈羌酒都面不改色的少帝刘辩,而是备受皇帝冷落不喜、住在冷宫没什么人在乎的皇子辩。
殿内的零星烛火因风摇曳,我被那些个摆件的影子晃得心慌,于是默不作声的往心纸君的方向近了近。
好荒诞,殿里两个人和一个广陵王的心纸君,我竟然觉得广陵王心纸君的安全感最高。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大半宿。
刘辩说这酒好辣无娘你是不是往里放辣椒了,我用手接了一小捧喝,被辣到眼泪哗哗流,反手把锅甩给小厨房负责人,说想辣死你的应该不是我……等等这是厨师用来做菜的料酒吧?
广陵王估计是从公文堆里抬头,有气无力地问厨师是什么?我想了半天该怎么用汉代的词语解释厨师,那边小广已经自己想出了答案——“是御厨吗?”
我高呼广陵王殿下机敏无双!
最后刘辩终于喝醉睡了过去,就剩我和广陵王的心纸君面面相觑。
广陵王属实是勤政爱民,善于体谅他人,闻得刘辩睡着后,便说自己先将心纸君挂断了,今夜辛苦了,让我早些歇息。
我问她:“殿下不歇息吗?”
按照古代的时辰计算,再过一个时辰就要上早朝了,小广不会打算通宵吧?
广陵王放低声音说:“我处理完公文便会歇息,莫担心我,去睡吧。”
而后不等回答便挂断了心纸君。
好辛苦。
我想起第一章剧情里的广陵王,彻夜找玉玺后,连觉也不睡直接上朝,然后又跑去找刘辩汇报进度。
这什么东汉苦命打工人。
……
真的辛苦了,殿下。
·拾贰·
我真是要疯球。
谁懂啊,酒醒后睁开眼就看到关卡小boss搁那儿举剑砍刘辩。
殿内乱作一团,宫人们的尖叫划破上空,我睁眼的瞬间就看见那位年长的内侍挡在刘辩身前,被剑一下捅穿身体。
仿佛撕裂锦缎的声音响了两次。
一次捅进,一次拔出。
刘辩脸上溅了血,踉跄着被其他宫人拖开护到后头。内侍的身体软倒在地,浓稠的深红色在他身下弥漫开来,顺着木板的纹路触须一样蜿蜒爬开……
他睁大了眼睛死死瞪着殿门口,眼里惊人的明亮转瞬黯淡浑浊,像泥地里被搅浑的一摊积水。
我不知道他是在后悔没有第一时间跑出殿门逃命,还是在祈求皇宫近卫快点出现,救救他的皇子殿下。
我也不知道人在面对生死的瞬间,是会吓得瘫软在地,还是会惊声尖叫四处逃窜。
我只知道如果再不动起来,那只猫会连被酒辣到的机会都失去。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于是我从地上爬了起来,咬牙朝刺客冲了过去。
飞速倒退的景象里我看到了刘辩的脸,他似乎这个时候才真正被吓到,瞪圆的眼睛看起来真像猫。
我扯下头上的发带绕在双手,随即猛扑到刺客的背上用发带勒住他的喉咙,死命往下一扯——
刺客的脖子发出被勒断气息的咯咯声!
而作为一名上过学校紧急救援教育课堂、有幸经历过实操的大学生,危急关头我能想到最简单粗暴的行凶法只有一个——
咬不死你丫的!
趁刺客把我摔下来的前一刻,我张嘴狠狠咬向他的动脉。
牙齿撕裂皮肉的瞬间,浓烈的铁锈腥味涌进我嘴里呛进鼻腔。
宫人们似乎爆发了更大的尖叫声,下一秒,我被刺客翻身重重摔在地上。
剧痛刺红了刺客的眼,他骂了句脏,捂住脖子上血涌不止的伤口,举剑猛地往下一挥砍断了我的喉咙。
电视剧没骗人,割喉之后确实死的很快。
疼也是真的疼。
这回遭老罪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