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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9 章

    洛阳皇城,建章宫。

    裘安从备茶间端出沏好的茶水时,在前厅议事的太子已经准备要跪安了,他隔着屏风只听到几句“请父皇放心”、“一定竭尽所能平定叛乱”之类的话。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从庄严寺回宫才第二日,就有南边发来奏报,说荆州发生了叛乱,并且叛军还在沿长江顺流而下,有一路向扬州蔓延的趋势。

    北边的匈奴还没停止侵扰,京城就出清河公主私/通的事,现在南边又出了叛乱,建武帝头疼不已,夜夜辗转难眠。

    裘安一刻不离地跟在旁边伺候,也熬了两个大夜,他如今年过半百不比年轻身强力壮,两夜熬下来头疼欲裂,这会儿端着茶碗都有点哆嗦。

    “陛下,喝杯热茶,歇歇吧。”

    裘安把茶仔细搁好,见建武帝停了笔,终于有了休息的意思,他赶紧替他整理文墨,温声宽慰道,“太子素有才干,平叛定能成功,您就放手让他去做,何必累坏了自己的身子。”

    建武帝用热茶润了嗓,摇头,“叛军号称十万,太子现在手中有兵二十万,却还在向朕要兵,你说朕给是不给?”

    他问得漫不经心,裘安却已经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建武帝向他问策不是白问,常常都会听信,他也总是尽心尽力,从不胡说八道。

    在这次的事情上,原本二十万朝廷正规军对十万草莽绰绰有余,可是京都洛阳不能成为一座无守军的都城,所以能调往江南的兵力会大打折扣,从这个角度来说,太子要兵不是没有道理。

    可是裘安更明白皇帝问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中原的兵力几乎九成都已经握在太子手上,若他还要兵,就只能从北境抽调,这样势必削弱镇守北境的临淄王和中山王。如今的朝局是太子与藩王双峰并峙,建武帝在中间艰难维持平衡,本来他就因为公主私/通削了中山王一刀,如果一削再削,藩王过于弱势,局势失衡,太子岂不是更加无法无天?

    至于有没有足够兵力对付叛军,皇帝从来没有担心过。过去十来年南晋没少发生叛乱,从来没人能成气候,这次的叛军听说只是一群从益州逃出来的饥饿流民组成的乌合之众,而且,这些年江南连年丰收,百姓安居乐业,荆、扬两州不会有人响应叛军,所以这群人虽然号称十万,但实际上有没有五万都难说。

    这等于是把平叛立功的机会拱手送给了太子,而他居然还想增兵?

    皇帝当然不想给,裘安脑子再混沌,对这种要命的问题也是拎得清的。

    他笑眯眯地回答,“陛下折煞老奴了,这么大的事老奴可想不明白,陛下手下那么多的王公世族,不如多让他们想想,萧太师乃世族之首,一定能拿出良策。不过,不管给不给,太子仁孝,一定能够体谅朝廷的用心。”

    建武帝正仰靠着闭目养神,笑着哼了一声,裘安眉眼舒展,知道自己说对了话。

    这种事本来就该让世族去和太子谈,世族肯定不同意从北境减兵,太子对此不满也不敢拿世族怎么样,让他们狗咬狗就好了嘛。裘安不愧是跟了他四十多年的老奴,建武帝觉得舒心多了。

    烦恼已消,老皇帝便懒洋洋地靠着软枕半躺了下去,裘安贴心地正打算帮他掖好软枕,突然小徒弟在外头通报了一声,“禀陛下,皇后娘娘求见。”

    建武帝的眉头骤然就夹了起来,裘安耷拉的眉眼也睁圆了,皇后求见……可真是稀奇事啊。

    自从萧皇后没了两个嫡子,皇帝又立了与两位皇嫡子的死脱不开干系的司马功当太子,帝后的关系就大不如前,萧氏常年不来建章宫,这是哪股风把她给吹来了?

    “不见。”建武帝不耐烦地说,这些天他够头疼了,不想面对强势的萧氏。

    其实皇后为什么来不难想,这几天就发生了两件大事,除了荆州叛乱就是几日前清河公主私/通。当初中山王献上这个女孩的时候,萧氏就大力引荐,萧皇后来,不就是为她求情吗?

    “她来添什么乱,就说朕睡……”

    建武帝话没说完,紧闭的宫门就被人悍然拉开了,老皇帝惊得立刻坐直了身子,不经宣召强行闯宫,门口的侍卫是死的吗?

    “陛下,妾有事要禀,为何不见?”

    萧皇后在建武帝惊恐逐渐转向暴怒的目光下迈步踏了进来,她一袭华丽雍容的深红宫装,脸上是几十年如一日的端庄和冰冷。

    “你……你好大的……”看见皇后的脸,建武帝的气势不自觉弱了几分,气得舌头打结。

    萧皇后微微一笑,“胆子大就大了,妾来都来了,陛下还要把妾赶出去不成?”

    她浑然不顾皇帝的脸色,来到他下位的一面坐席上,优雅地坐了下来。

    夫妻三十多年,建武帝知道她是个什么性子,多数时候都恭顺守礼,是世家大族养出来的标准皇后,但是她真想做什么事的时候,向来也是不怵任何人的,萧氏的出身给了她胆子大的底气。尤其是建武帝现在能握在手里的权力一年不如一年,面对太子的强势,他比年轻的时候更需要世族的支持。

    帝后两人对视,心照不宣地笑了,建武帝是给气笑的,谁让她是萧氏女,闯就闯了,赶她出去?他自己出去都不敢把她赶出去。

    “陛下不见我,以为我是来为清河公主求情吧?”萧氏微笑着问。

    建武帝偏过头不答,算是默认。

    “陛下想错了,妾虽然没有陛下想要的贤明,但也知道,自己首先是皇后,然后才是萧家人。有关清河公主的事,妾不仅不会为她求情,而且还想提醒陛下,万万不可轻纵了这等大逆不道、祸乱朝纲的罪行。”

    建武帝以为自己听错了,眼神移到了她的身上,“你这是何意?”

    大逆不道、祸乱朝纲……她也说得出口,那公主是他们献的,往她自己脸上抹黑?

    再者,抛开女方不谈,裴述也是他们自己人吧,裴氏与萧氏那是一丘之貉。

    夫妻多年,他从没见她反口说过自家人的不是,她会突然变得通情达理吗?建武帝当然不敢信,神情由疑惑变得警惕。

    萧氏对皇帝的警惕心知肚明,她不在乎,慢条斯理地继续道,“放在以前,陛下不信我也就罢了,如今是什么局势您最清楚。北境匈奴袭扰,北燕余孽仍在,江南祸患又起,朝廷兵力捉襟见肘,匈奴人最想要的其实也就是区区雍州长安一城而已,西北蛮荒,实在守不住朝廷给了就给了,仍可断臂求生,而北燕则完全不同。”

    北燕在建武帝心里始终是个最特别的存在,他一生都对北燕元氏既愧又恨又怕,都灭国了他还忌惮那个留下来的元符。

    萧氏专找他的死穴说,“据臣妾所知,北燕灭国一事,太子做的并不干净,留了很多把柄,北燕余孽迟早会知道灭国的真相,等他们想明白了,打着复国的大旗南下,这才是动摇南晋国本的祸事。说回清河公主的事情,妾以为您和家兄都漏算了北燕人的打算。本朝素来看重法度,您已经因为武安长公主的缘故您放过了裴述,有损朝廷的威仪,如果您对清河公主再施轻纵,北燕人该如何看待陛下?公主生死事小,但公主生死的处置权在谁的手上,这就是大事。现在您坐等乌孙王的回信再对她行处置之事,说明咱们南晋连乌孙国都能拿捏,法度犹如一纸空文,那么,为何会这样?左右不过因为北境兵力虚弱,需要不顾一切联合这些西域小国罢了。如果这样的说法传到幽州,北燕人就会知道,咱们因南北同时开战而中原腹地空虚,如此,不出半年时间,幽州往南直到洛阳必有祸事。”

    建武帝听到前半段的时候还不以为然,心道朝廷内政能关北燕人什么事,可是皇后的分析越听越有理,尤其是他想到了近几个月幽州黑羽军旧部频繁袭扰的消息,之前他总想着元符被质留在洛阳,北燕人不敢南下,可是细细一想,果真是如此吗?

    萧皇后对建武帝的心思一清二楚,乘胜追击,“虽然现在北燕王室只剩下了一个元符,被陛下握在手里,可是,元符不是元致,黑羽军是元致的亲兵,能活到现在的都是死士,他们会为了元致的死复仇,而未必会把元符的命当成阻挡他们南下黄河的障碍,望陛下三思。”

    建武帝心惊肉跳,北燕灭国这么久了,元致和黑羽军仍旧是他的噩梦,他最怕的事情就是有朝一日黑羽军得知真相南下为元致报仇,所以他才把元符握得这么牢,才对能够控制住元符的武安长公主这般忍让。

    可他的确漏了最为关键的一点,元符的命和元致的仇,究竟哪一个才是黑羽军的死穴?显然是后者。

    此刻建武帝已经被说动了七分,若是真的触及国本,他当然相信皇后,他们是夫妻,关系再差也利益一体。

    疲惫的睡意被再次打消,可是他不愿意在皇后的面前表现出自己的不安,矜持地辩说,“皇后此言差矣,虽然当下南北同时开战,但朝廷只需应付荆州叛军,太子迎战绰绰有余,北境则有藩国镇守,中原未必就那么空虚。”

    萧皇后只是看着他,不说话。她与太子水火不容,事关太子兵权,她不便表达看法,但是,中原是不是空虚,皇帝自己手里有没有兵,他心里没数吗?如果他真的有足够的兵权,还会对她和萧家这么客气?

    建武帝被妻子看得发毛,终于软下了态度,“那皇后意下如何?”

    萧皇后耐着性子,直截了当地说,“第一,清河公主决不可轻纵,此案可交由鸿胪寺与大理寺联办,即刻按照律法进入审议章程,在乌孙国来信之前就按律法处置,第二,裴述不能免罪……”

    “裴述就算了吧,好歹是武安的独子,朕的外甥,”建武帝不太有底气地说。

    其实外不外甥的不重要,元符也是他的外甥,他就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他看重的还是武安长公主。她最大的价值就是与宗室走得近,还与太子交好,在东宫说得上话,再加上她与元符的母亲晋阳长公主是同胞姐妹,有天然的亲近,与此同时,她还和裴氏是姻亲,有世族的人望,有这样雄厚的政治资本,偏偏她还是个公主,对皇位没有威胁,建武帝没她这么长袖善舞,他在各方势力之间如履薄冰,所以他离不开她。

    萧皇后突然不想说话了,不是因为话被打断,而是她想起自己年轻议婚的时候,身为世族之首的萧家嫡女,她看不上当时已经是太子的建武帝,在司马氏宗室为数不多的男人里,他都是一个极其平庸的人。婚后三十多年,果然,他手中的皇权步步旁落,她一直都冷眼旁观,当初哪怕是武安长公主即位女皇,都比这个男人强。在皇后和萧家女两个身份里,她的确更看重萧家女的身份,因为萧家的父兄子侄更能给她带来荣耀。

    她看着别处疲惫地露出一个微笑,很快调整好了心情,“妾有一个法子,能让武安长公主那边说不出什么话来。很快太子就要南下平叛,不如就让裴述随军,给他一个参军的议事文职,对外可说是戴罪立功,而对长公主那边而言,文职不会上战场拼杀,这是他白得军功的好事。”

    换句话说,这件事有里子也有面子,对内对外都有交代。

    建武帝再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轻咳一声,“就按皇后说的办。”

    “皇后贤明,不愧是朕的贤内助,”说着,他自知尴尬,很想讨好,伸出手想拍拍妻子的手背,可萧氏眼神一惊,下意识赶紧躲开了,还拉了拉衣袖暗暗遮住了露在外面的细白手背。

    建武帝伸手拍了个空,一时间尴尬得连裘安都看不下去了。

    *

    周濛在府中静养了两日,高热已经退了,风寒却没那么容易消下去。

    因为体质原因,任何药都对她没有效果,从小她病了都靠自愈,好在她身体强健,病得也少。但这次的病比以前更难痊愈,也许和体内的念君蛊有点关系,蛊虫需要以毒素为生,而她血中的毒素浓度一直在下降,到不足以让蛊虫吃饱的时候,蛊虫就会开始蚕食她的生机。

    好在眼下蛊虫还算温顺,还不到她需要为此担心的时候。

    荆州祁英叛乱的消息,周濛几乎是和建武帝同时知道的,温如一直留有一部分势力在江南一带活动,消息是她的人快马加鞭送到洛阳的。

    密信里,温如特地提到了祁英帐下的一名参军,名叫陶阿盘,据说祁英对他言听计从,他也足智多谋,叛军一路从益州沿江而下打到了荆州。

    周濛看到这里的时候,几乎肯定这位陶阿盘,就是周劭的化名。

    很小的时候周濛喜欢去山里掏鸟蛋,有一回掏着几个山雕的蛋打算回家孵着玩,没想到这一窝雕蛋里居然混进了一颗蛇蛋,不小心孵出了一条菜花小蛇,那小蛇周濛没舍得卖,当宠物养了很久,因为没毒,周劭有时也会隔着老远摸一摸,冬天的时候这蛇犯懒老喜欢盘着,他还给这条蛇起了个名字,就叫阿盘。

    他一定是故意这么做的,用这个只有她才知道的名字,是为了向她报平安吧。

    这消息刚传来洛阳没多久,朝廷就下旨派太子率二十万大军南下平叛,周濛心情复杂。

    为什么恰好是这个时候?清河公主私/通事件后不过三天。她不得不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去想,哥哥一定也听说了这件事,他是为了缓解她的压力才起兵围魏救赵吗?如果真是这样,他仓促起兵,面对太子的二十万大军,他准备好应战了吗?

    她感到一丝后悔,后悔没有提前找人去给周劭通个信,告诉他她有自救的方法,他不必为她担心。

    *

    周濛被禁足,公主府也被宫里的人接管了,但对温如来说,没有她混进不去的地方。

    “还行,脸色红润,比我之前想的要好,”温如走进周濛的卧室,看周濛正抱着个软枕发呆。

    温如看到她手里拿着一卷舆图,图上在长江沿岸的武昌城和夏口画了两个红圈,又在下游的建康城也画了一个。祁英叛军现在已经占领了武昌城,正在攻打夏口,如果夏口能被拿下,那么下一个目标大概率就是建康城,这是历代以来沿江作战的常规路线,不出意外周劭也会这么打。

    “还在担心你兄长的事?”温如问道。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周濛低头,一言不发将舆图卷了起来,开口声音闷闷的,“宫里有消息了吗?”

    温如理解她的心情,“嗯,晨间皇后亲自去找的陛下,谈得很顺利,旨意已经下了,裴述即刻随军南下,也要开始对你议罪了。”

    周濛这才抬眸看温如,她坐在软榻边的茶席上,神情平淡。

    这个消息在她们的意料之中,也是她们希望得到的结果。

    “多亏了萧皇后,她轻易不问政事,此次答应出山,就不会出什么纰漏,”周濛点头,“至于裴述出征江南,裴氏一族在建康城有百年根基,他虽不敢明着策应叛军,但以他的智谋,太子此战必定不会容易到哪里去。”

    温如笑道,“放心吧,我已经找过他了,他会见机行事的。”

    “你是不是已经告诉他周劭在叛军里的事了?”

    其实周濛还不想这么快让裴述知道,他实在太过心狠手辣,她还没有相信他到可以交付周劭性命的地步。

    “那倒没有,”温如如实答道,“对他来说,无非是在交战双方找一个平衡,让太子无法速胜并不算难。”

    但,无法速胜……不等于不胜。

    周濛眉头又皱了起来,她听不得这样的话,虽然知道温如的话是对的,二十万大军对十万草莽,胜算几乎是压倒性的。那么万一叛军输了,周劭会是什么下场?

    她不敢深想,深吸口气继续道,“按照计划,得着手准备我出城的事了,越快越好。”

    温如无可无不可,她不像周濛有这么多的顾虑,这一整件事都是周濛一手策划,她只负责执行,替她做一些不方便做的事情罢了。

    况且,所有的计划都在稳步推进,周濛想快一点不过是一句吩咐的事,不费什么功夫,她微微一笑,却夸道,“有长进,我还担心周劭出事你会发疯,到时候手头的事情也不做了,拎上包袱就南下去救兄长。”

    周濛无奈,“我倒是想,可我拿什么去救,我又没兵。”

    温如手里倒是养了些私兵,但她的这些雇佣兵做些阴私的勾当还行,真上战场打仗就不够看了。

    “想要能打仗的兵嘛,虽然我没有,但你有个现成的选择啊……”

    周濛笑容一僵,方才的一句玩笑话,不想却被温如扯偏了,她微微低下头,眼神逐渐暗淡起来。

    温如也察觉到近期她总在有意地避讳那个人,但不理解她这样做的理由,才特意提起这一茬。作为旁观者,她与柳烟都看得出来元致对她的心思只差挑破一层窗户纸了。

    他们两人的事她都是听柳烟说的,虽然她没有结交过元致,但是远远见过几回,他的样貌实在让她印象深刻,太惊艳了,他的脸有着明显的胡人轮廓,可皮相上又丝毫不逊于汉人的精致俊雅,听说他祖母就是汉人,胡汉两种血统在他的身上混合得堪称完美。

    而且他扮元符扮得很像,仪态和气质是与元符如出一辙的儒弱谦雅,这让他那张过于惊艳的脸不那么引人注意,他的行为谈吐也从来没有在朝中引起过他究竟是不是元符的质疑,这件事不容易的地方就在于元致本身的性子应该是一个少年得意、纵横沙场的武将。

    不过,他能做到这些她并不奇怪,鬼门关里走过一趟的人,太清楚这条命的价值,和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这种人的心机城府可想而知。

    越是这种人,他若仍愿意为一名女子倾心,对她一定是存了几分难得的真心。

    这是她混迹京城明暗两道这么多年一点小小的识人经验,而周濛的看法似乎和她完全不同,她从不承认他们之间有过什么,对他的态度总有一种让人说不上来原因的疏离。

    “我觉得你可以找他谈谈,”温如还是提议道。

    周濛怅然地摇头,她知道温如的打算,之前裴述也说过类似的话,虽然这人不正经,但想法一致,都想让她去找元致,去借他的力量。

    可她一直都没有去找他开口,是她不想吗?她当然想,谁不想拥有元致这样的盟友,在京都短短一年时间,黑羽军在他手里再次变得进退有度,还低调地得到了镇守西北边境的临淄王的青睐。

    问题是,她凭什么去找他开口?凭她救过他一命?但是种下念君蛊这件事她是瞒着他做的,在他的心里不存在这份恩情,那么,凭他们之间的那点交情?那就更谈不上了,柳烟总说他对她好,他对她好的原因全都有迹可循,要么是出于帮衬周劭,要么就是出于报答她那几个月的照料而已。要论男女之情,他与宇文慕罗没有分开过,他会轻易许诺宇文慕罗的请求,但对别人未必会这么慷慨。

    温如不放弃,又劝,“你在顾虑什么?你不试试怎么知道结果呢,就当是为了周劭,我替你跟他联系,他府上暗桩眼线虽多,但破绽总能找到,你大可以放心。”

    很显然,温如他们比她对他更有信心,似乎只要她求助,他就不会无视她的请求。

    周濛决定在这件事上相信温如一回,就当是为了周劭,为了兄长她还是愿意再试一次的,她点头,“那麻烦你帮我安排吧,就说……我想单独见见他。”

    *

    温如办事很快,第二天她就派人递来了回复,而元致的答复是,不见。

    连温如自己都感到了惊讶,头一次怀疑看人的眼光是不是出现了偏差,会不会是柳烟的消息有误,其实元致对周濛根本没有那么喜欢。

    对周濛来说,事实证明她的直觉一直都是对的,她比温如更了解他。

    听到消息的时候,旖月难得皱了皱眉头,追问来人,“对那边说清楚是什么事了吗?”

    送信的姑娘打扮成了公主府侍女的模样,她是温如的心腹,说话不必避讳,答道,“都说了,说了是公主为了兄长的事,想要约侯爷私下面谈,但侯爷回说不便见面。”

    “不便见面……那就不见面呢,事情有没有的谈?”

    小姑娘垂眉摇头,“侯爷说,有愧于公主往日交情,请公主……珍重。”

    在当下周濛出事的这个节骨眼上,说出“珍重”两个字,着实很冒犯,旖月沉下脸,“是他亲自说的还是旁人传话?”

    “侯爷不见,是侯爷身边一个叫小苦的小厮传的话。”

    站在一旁的周濛突然打断了旖月还要问下去的想法,走过来抢先对送信的姑娘吩咐,“知道了,你回去吧,告诉九姑娘,此事从长再议。”

    人走后,周濛语重心长地对旖月解释,“小苦我认识,不是一般的随从,元致很信任他,他不会传假话的。”

    “他们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要不我亲自去一趟侯府,当面问问他?”旖月秀眉深蹙,她不相信当初周濛冒着那么大的风险种下念君蛊,救下的竟然是这么个忘恩负义的男人。

    她看着周濛,等待她的答复,只要她点头,刀山火海她都愿意走一趟。

    周濛则出奇地平静,听到“珍重”两个字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一点波动,她像是毫不意外这个结果,又像是得到了尘埃落定的释然。

    对于旖月的殷切,她立刻打消了她的想法,“思北侯府不是那么容易闯的。”

    就算没有朝廷对思北侯府的严密监控,元致身边还有石斌,侯府的守卫绝不简单,旖月的轻功能轻易进出武安长公主府,但她未必能悄无声息地进去思北侯府。

    这么危险且没有意义的事,平时的旖月是不会想到这么做的,她的反常反而让周濛更加冷静,她安抚道,“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一年前周濛就想过如今这种情况的可能,那时候她思考了很久,周劭出事了自己应该怎么办,也想起很久之前元致曾说过的一番话,说她应该相信周劭,相信他有自保的能力,中山国那个老家伙也说过,周劭不是个需要别人为他担心的人。

    可是真到这一天,到了周劭要被朝廷大军围剿的关头,这些念头她一个都不要相信了。他们这些人,都是张嘴说说而已,周劭真死了,他们在乎吗?

    当初元致他自己都差点活不下来,他哪来的资格保证周劭能活?司马绪就更不靠谱了,周劭又不是他养大的,就算他死了,老家伙能有什么损失,他还有好多孙子。

    唯独她和这些人不同,她不能没有唯一的家人,如果没有他,她如今做的这一切就都失去了意义。旖月也是如此,他们视彼此为至亲,所以,这世上唯二真正在乎周劭性命的人,就只有她们了。旖月这样沉静的性子都会心乱,她就更要沉得住气,她们之中至少有一个必须保持清醒。

    身后隐隐传来抽泣的声音,周濛转身,发现旖月竟然在哭。她还像平常那样靠墙站着,单手捂着脸,晶莹的泪珠悄无声息地沿着她尖巧的下巴滴落下来。

    “月姐姐,你别哭。”她将丝帕放到她空着的那只手里,她攥紧却顾不上擦去眼泪。在周濛的记忆里,旖月以前受再严重的伤都没有这样哭过。

    “二十万大军围剿,阿濛,他赢不了的。”

    “当然很难。”

    她不愿意说自欺欺人的好听话,她也不认为这一战祁英这帮乌合之众能赢,至少从现有的情报来看,一路沿江打过来的叛军与地方守军交战时毫无章法,全靠对战局时机的把握才有了现在的战果,可是当面对朝廷二十万大军的碾压,胜算微乎其微。

    她斟酌道,“我没有妄想叛军能够战胜太子,但是一定有办法保住兄长的性命。裴述不是也要南下了吗,他……”

    “阿濛,”旖月摇头打断,她知道周濛要说什么,明白现在对周劭有利的因素有哪些,但也只有一个裴述,这远远不够。

    她继续说,“阿濛,我想去荆州帮他,他现在身边得力的人只有一个小六,小六功夫不好,我不放心。战场上我兴许帮不了忙,但是我至少能替他挡住暗算,十几年前你们父亲身上发生的悲剧,我不希望在他的身上再来一次。”

    “战场前线会很危险……”

    “那他就更需要我,我是他的护卫,生死都应该和他在一起。”

    泪水盈盈地含在她漂亮清冷的眼睛里,那双眼睛恳切而坚定,“阿濛,让我去找他。”

    可能很早她就有这样的想法了,周濛眉眼微垂,话已至此,没有不成全她的道理。如果有可能,她也许也会做出和她一样的选择。

    她也打定了主意,安排道,“需不需要我调拨一些人手给你?”

    旖月见她默许,露出释然的笑答,“不用,我一个人就够了,人多了路上反而不好走。”

    朝廷大军南下,司州到荆州一路的关卡一定会异常严格,旖月一个人还可以走乡间野路,人多了确实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周濛不再强求。

    当天晚上,旖月就趁着夜色就上路了,周濛还在禁足,无法出府,不能出城相送,只送她到角门外就折返了。

    回到卧室,周濛看着窗外的花树微微出神。想起方才她一再叮嘱旖月注意安全,旖月也一一应了,但她感觉旖月一句都没听进去,她根本不在乎她自己的生死,哪怕为周劭死都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周濛陷入沉思,旖月把周劭看得比她自己重要得多,为什么?因为责任吗?从小阿娘收养她、训练她,就是为了保护周劭。

    可是这么多年相处,她不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怎么可能全是因为责任,他们可能还不是恋人,却有着比恋人更深的羁绊。她感到心口有一丝微微的刺痛,直到门外有侍女进来,通报说柳姑娘来了。

    *

    周濛屏退了侍女,知道柳烟所为何来,开门见山,讥讽道,“他连见都不见我。”

    柳烟冷冷地看她一眼,她是替温如来的,当然知道情况,还有她回给温如的那一句“从长计议”,可她讨厌周濛的“从长计议”。

    她拂开席上的一副舆图坐下,“那你打算如何从长计议?”

    周濛的情绪还没有从旖月那边完全抽离,漫不经心道,“还不知道。”

    柳烟冷笑,“你就这点本事?”

    “嗯?”周濛这才回神,落在窗外虚空的眼神才转回柳烟的脸上。

    “你还要计划多久?莫不是又一个无所事事的一年?”她抿着清茶,回以嘲弄的眼神。

    柳烟的不满很直接,这一年她确实没有什么建树,周濛淡淡一笑,反问,“那我带你硬闯思北侯府?你不是总想我做点什么吗,要不要去?”

    柳烟不如温如沉得住气,一年来,她的少有作为常常遭到她的嘲讽,以前周濛很有压力,现在已经习惯了。

    知道周濛在呛她,柳烟冷冷还击,“我还以为元致多喜欢你呢,不过如此。”

    一开始她来京都当和亲公主嫁给西域老国王时,他就毫无反应,现在她私/通获罪,轻则下狱重则砍头,他还是一声不吭,她有难求他见上一面,他都不见,普通友人的交情都不至于如此淡漠。

    周濛扶扶金钗,笑道,“我可没说他喜欢我,不都是你说的么。”

    柳烟理亏,又不甘心:“你自己没用,你种的那只蛊虫也没点用吗?”

    “你要我拿蛊虫威胁他?”周濛惊道。

    她最开始就没动过拿蛊虫威胁元致的想法,因为两只蛊虫母子共生,母蛊比子蛊更凶猛,对宿主影响更大,到时候谁威胁谁还说不定呢。

    柳烟:“要不然这蛊虫是白种的吗?你白白救他一条命不成?”

    “那威胁不成怎么办?我和他同归于尽?你就这么盼我去死?”

    柳烟越发不满,“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总得想个办法吧,就没有什么法子能拿捏元致吗?”

    周濛低着头,一天的倦意全部席卷而来,“想想别的法子吧,未必没有办法。”

    她这次想的办法不会再牵扯到元致了,但柳烟现在气头上无法正常沟通,她不想多做解释了。

    “别的法子?还能有什么法子?当初你拿命去种蛊救人,人救回来了,咱们现在落得焦头烂额,他不闻不问,对你是什么心思再清楚不过,其实这一年你与他同在洛阳,你有无数机会可以抓住他的软肋,可你没有,阿濛,我看你对他才是情根深种吧。”

    柳烟冷冷讽道。如何用风月手段拿捏男人是她的长处,她告诫过周濛很多次,她一句都没听进去,本来她就对她生了很多不满,觉得她终究还是拖累了她们的计划。

    周濛有些神游,听到这里一句粗口都浮到嘴边了,还是硬生生咽了回去,她就知道有人会这样理解她的动机,所以,她拿自己种蛊救元致这件事,死都不想让多余的人知道。

    “别的我不想解释,至于种蛊的原因我再说一遍,是因为我兄长想让我救他,我便救了他,与他是我什么人没有半分干系!”

    柳烟不依不饶,“那正好,那便算是他欠你兄长一条命,如今正是他有难,他拿点诚意出来不过分吧,你倒好,他不见你,你就这么放过他了?”

    一来二去周濛终于被惹怒了,她脸色骤然一沉,偏过头直勾勾看着柳烟。

    柳烟被看得有点发毛,却气势不让,“你明明也知道我说的是对的。”

    周濛气得想发笑,“好,姑且算你是对的,所以呢,你究竟是来找我商量办法的,还是来我这就是为了讨个嘴仗的赢法?”

    这几日被强压的不安焦躁全部被勾起,她声音里含着低沉的怒气,“我说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我拿元致没有办法,他不见我,我连求他的机会都没有,死磕他有什么意义?没了他就不做事了吗?如果你非要这么想,你不如去劝温如姐姐找个人把我绑了,告诉元致如果他不出兵袭扰幽州以缓解周劭在江南的压力,你们就把我杀了,我死了他的毒就要复发,他也别想活,你是不是就想这么做?”

    柳烟被吼得一愣,“我没有……”

    “对,兴许你没有想过要做这么蠢的事,但是对元致这种人行威胁之事,能高明到哪里去?你太不了解他了,黑羽军是他的命根子,和黑羽军的安危比起来,我的命算个屁。”

    她的声音不算太高,可是外头守着的荆白小声咳嗽了一声,提醒她们不要再闹出更大的动静了。院子里是自己人,外头却是宫里派来的内侍,这些内侍不会限制周濛在公主府里的行动,但是会监视她的一言一行。

    周濛马上收拾好了情绪,缓声道,“别的办法还是有的,何必总指望男人,姐姐你说是不是?”

    她抬眸瞥了柳烟一眼,她还有些不服。

    她没想到,都已经这么久了,柳烟对她的成见还是这么深。尽管她没有温如那么老谋深算,但已经不是当初在江夏求元致帮忙不成就恼羞成怒的小姑娘了。

    “以前我什么都不懂,的确需要姐姐你逼我、催促我,今时不同往日,我有我自己的节奏,你若不信我,我们如何一起走下去。”

    她温声说着,一边坐到了书案前,开始有条不紊地整理笔墨。

    与柳烟争吵一番,她发现思路居然清晰了不少,之前已经思考过的一个方案渐渐有了雏形,她落笔成文,一气呵成,待纸页干透,她小心翼翼地卷起这满满一页的娟秀小楷,装进了信封里。

    她坐回到柳烟身前,见柳烟神色微动,疑惑地看过来。

    她便把信封轻轻推了过去,纤纤五指覆在月白信封之上,涂着血色蔻丹的指尖在烛光下犯着暗柔的光泽。

    “之前的计划略有改动,具体的想法我都写在这封信里了,你回去替我交给温如姐姐,她看了就能明白。”

    她嗓音低沉地向柳烟保证,“此计若能成,江南的困局自然迎刃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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