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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6 章

    周濛回到府中,将在裴述书房里看到的东西对旖月说了。

    旖月曾经为周劭在洛阳潜伏了好几年,她不信哥哥没有查过父亲当年的旧案。

    旖月日常里那副冷静如水的面容有了一丝的松动,她似乎一早就知道了真相,看起来有些难过,答道,“裴公子查的没错。”

    “所以,真的是太子干的?是太子陷害……并杀了父亲?”周濛的声音变得阴沉。

    旖月点头,却显得十分无奈,“是他。可是,他是太子,我们南晋唯一的太子,知道真相又能如何?”

    周濛皱起了眉头,是啊,唯一的太子。

    听起来挺别扭的五个字,难道当朝太子还能有两个不成?

    但是,满朝文武都知道这五个字背后另有含义。

    当今陛下已经快要年近六旬,膝下却只有一个儿子,也就是太子司马功,在太子之位的选择上,陛下没有任何选择的空间。

    原本陛下并不只一个儿子,萧皇后就曾经生育过两位皇子,但是,他们陆续地全都死了。

    也就是说,除非陛下愿意将皇位拱手送给宗室子弟,那么,这天下迟早都是司马功的,就算他再不中用,哪怕大逆不道,都没有人能动摇他的太子之位。

    恰恰相反,这位太子殿下不是不中用,他不仅很中用,还手段超群,尤其是在军中颇有威望。

    可就是这样一个颇有威望的太子,整个初春,他的府上都没办过一次春宴。

    四月下旬的一天,周濛倒是收到了一封来自太子小舅子府上的请柬。

    太子的小舅子,也就是太子妃杜氏的弟弟杜勇,任禁军统领、殿中将军。

    陛下居然将宫城禁军的辖制权交到了太子小舅子的手上,其实也等同于将自己的安危也叫到了太子的手上,他就不怕太子一朝不臣、取而代之?

    要么是陛下年迈,且太过软弱,已经任由太子拿捏,要么,就是陛下已经不再信任任何人,只信太子。

    无论是哪一种,周濛都觉得这事不太合理,但她不想事事都去麻烦裴述,更想自己对朝局多一些了解。

    奈何太子低调,但如今能去杜勇府上看看,也不失为一个接近太子的好机会。

    周濛与萧家的两位年轻女眷,萧恪的夫人桓氏,还有萧十三娘,都熟得不能再熟,今日仍然与她们二位一同出席,柳烟、荆白也跟了过来。

    杜府门口,周濛在荆白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并行而来的另一辆马车上下来的姑嫂二人正偷偷咬耳朵,萧十三娘更是用帕子掩着嘴巴,就差要笑出声来。

    周濛奇怪,刚要走过去邀她们相携入府,那姑嫂俩牵着手竟然先走了。

    萧府的大批女眷仆从也跟着离开,视线尽头失去了遮挡,她这才看到,那头也有一辆马车,一位胡人男子正款款而行,在他的手边,居然牵着一个只有五六岁大的小小男童。

    让人觉得滑稽的是,那剑眉星目的胡人男子穿着一身月白的广袖汉服,气质清雅绝伦,而那汉人稚童却做着胡服的装扮,小小的一个人儿,雄赳赳气昂昂的,腰间还别着一根小号的马鞭。

    周濛混迹洛阳城也已经两个多月了,那少年她认得,是临淄王养在京都的小孙子,大名她不记得了,只记得他乳名虎奴儿,因为他的确生得虎头虎脑,让人印象深刻。

    在她朝那一大一小看过去的时候,元致的脚步就已经停了下来,似乎愣了一下,然后遥遥冲她点了点头。

    周濛想起上回自己在萧府见他时落荒而逃的糗事,还有后来裴述拉着她做那不要脸的行径,虽然已经时隔多日,她还是略感窘迫。

    大庭广众的,他都打招呼了,她不回应实在说不过去,就微微福身,回了个见面礼。

    “臣司马殊拜见清河公主殿下。”

    周濛才一抬头,清越的童声就从不远处响起,是那个虎奴儿。

    他肉乎乎的小拳头一拱,看着虎头虎脑,行礼却有模有样,但更多的还是可爱。

    周濛的眼神率先被他脑袋上梳着的两个发包吸引住了,毛茸茸的,让她很是想摸,嘴上应他道,“平身。”

    在她慈爱的觊觎之下,另一双大手却已经自然而然地摸上了那颗毛茸茸的脑袋,还揉了两下,似乎是收到提醒,呆萌的虎奴儿立刻变得有些紧张,忙往旁边退了半步,道,“公主先行。”

    周濛立时觉得无趣起来,真想瞪他身后的男人一眼,教一个孩子这么多礼做什么,要多礼就自己多行几个大礼,使唤一个孩子算什么,倒显得她更像个吃人的老虎。

    她面上越发和善地微笑,并毫不客气地先行了一步。

    ***

    与上回在萧府的春宴不同,杜府的这场宴,来的人少,身份普遍也更高,几乎都与皇族司马氏沾亲带故。

    宴饮寒暄过后,没有什么舞乐助兴,只有一个主题,就是清谈。

    但这些于周濛来说没有什么不同,她是女宾,仍旧是坐在外围饮酒赏花。

    裴述也来了,但他到得晚,没能偷懒陪着自己乘凉,也坐在了一众公子席中,与元致中间就隔着一个虎奴儿,不过倒是和他相谈甚欢。

    周濛觉得有些别扭,一个是她如今最亲密的死党,另一个……则是令她避之不及的人。

    但是,这种事不可能遵从她的喜好,元致受武安长公主照拂,是裴述名义上的表弟,两人本来就应该表现得更亲近一些。

    宴饮正酣时,清谈之议也悄然开始,席间有杜府的门客引导着话题,逐渐开始讨论一个经典玄学议题,论述圣人有情与否。

    周濛打小研习毒术,根本没读过几本正经书,这些士人说起话来又文绉绉的,她听得十分吃力。

    以前还有裴述在旁边替她解释,今天就她只有自己。

    而且,那边的萧十三娘和桓夫人早就没兴趣听了,在一棵梨树下小憩,悠闲地讨论吃食和花花草草。

    周濛何尝不想加入她们,心下微叹,回过了头来,强迫自己继续听下去。

    杜勇自己坐在上首,作为主人并不参与论述。

    他的一位门客叫费雄,似乎在当世士人间颇有些名望,便是他最早提出了今日的议题,他的观点是圣人无情,并且很快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同。

    “多谢诸位方才的论述,”他以茶代酒,先遥敬杜勇,再敬同座。

    “费某不才,在座诸位公子皆我南晋才俊,才学更强我百倍不止,幸而于此议上与诸位达成共识。圣人无情之说,盖出于圣德法天。

    “得益于余姚郡王的充分论述,我们得知,此所谓天,乃谓自然,而非有意志之天。圣人为人伦之至,自则天之德,圣人得时在位,则与寒暑同其变化,而未尝有心于宽猛,与四时同其推移,而未有心于喜怒。不言而民信,不怒而民威。圣人不在其位,固亦用之则行,舍之则止,与时消息,亦无哀怨。此为圣人之德行所在。”

    他说到这里,稍稍一顿,突然转身向元致微笑道,“思北侯生在漠北,但众所周知,侯爷有我汉人血脉,更是自小受我汉家的礼法教化熏陶,且听闻造诣颇深,不知对此作何感想,”

    他一抬茶杯,表示将话题抛出,紧接着问道,“侯爷可愿评述一二?”

    周濛听得浑浑噩噩,听到话头一转,感觉心头一紧。她朝发问的费雄望去,只见他唇角得意地扬起。

    虽说并不至于是一副不怀好意发问、故意为难的样子,但目的确实不算友善,明摆着想要元致下不来台。

    裴述之前就跟她抱怨过,这类玄学论题于那些天天埋头读书的士人来说,想要言之有物尚且不容易,他自己这种受过严格正统汉人教育的都常常会感到吃力,或要提前准备很久才敢参加一些正式的清谈活动。

    而眼下的情形,让元致一个擅长征战的外族人……怎么应对?

    ***

    就是让真正的元符活过来,今日他也得吃个闷亏,被人看笑话的吧。

    “侯爷慢慢来,某也正想听听侯爷高见。”有人应和道。

    “正是,侯爷不必为难,鲜卑才从茹毛饮血之习中得到教化不久,想到什么说什么就是。”

    “侯爷既已回归南晋,将来还有很多学习的机会嘛。”

    阴阳怪气的讥讽声四起,有个别人,幸灾乐祸的嘴脸藏都快藏不住了。

    “你们不许这么说玄时哥哥!”

    些微的嘈杂男人暗笑声中,清越的童声显得十分突兀。

    竟然是虎奴儿那个小萝卜头?他在……替元致出头?

    周濛挑眉,饶有兴味地看了过去。

    他是全场唯一的孩子,坐着只能到成人的胸口,头发在阳光下显得细而黄软,却高傲地昂起下巴,声音脆生生地,很响亮。

    “尔等空谈误国又不是一天两天,北境频起战乱,你们竟还敢在这里嘲笑鲜卑缺少教化?当年北燕元世子替我南晋镇守北疆的时候,你们又在做什么?”

    这样的话,但凡换个人来说都是犯大忌讳的事,可由虎奴儿嘴里说出来,则显得说不出来的滑稽。

    偏偏也没人露出不悦,一是不愿被人说自己与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娃一般见识,二来,虎奴儿是临淄王最疼爱的小孙子,临淄王脾气火爆,太子当他的面都礼让三分。

    裴述干咳两声,忙笑起来打圆场,“好了虎奴儿,哥哥们说笑呢,坐得累不累?裴家哥哥带你去那边喂鱼好不好?”

    小萝卜头把脑袋往另一边一甩,“哼!”

    裴述哭笑不得,揉揉他的后脑勺,“你平日里不是最喜欢和裴家哥哥玩儿的吗?”

    虎奴儿的表情有两分犹豫,裴述活泼有趣,自己确实喜欢他,但是又想到裴述平日里更喜欢和漂亮小姐姐们玩儿,他的别扭劲就冒出来了,倔强地不理他。

    “好了。”

    虎奴儿闻声一抬头,此时他别着脸,正对着的正好是元致,他正微微低着头,含笑看着自己。

    元致偏头朝身后唤了一声,“小苦,带小公子去玩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温声劝道,“小苦带你去马场看马,要不要去?”

    小男孩的眼睛立即就亮了,手下意识就摸向自己腰间的小马鞭,二话不说就跟着一个身材瘦削不起眼的少年跑开了。

    周濛定睛也看了好久,认出来那个少年真的是好久不见的小苦。

    从她的角度,听不到元致低头给小男孩说了什么,只感觉到虎奴儿很听他的话。

    更何况,不久前虎奴儿说的那些“出格”的话,处处都在维护元致。

    六岁的小孩子不可能有那样的见识,他会那么说,那必定是他家大人教的。

    所以,元致和临淄王府……什么时候走得这么近了?

    还来不及细想,元致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润,方才费雄等人的暗讽好像对他没有影响,他脸上竟还微微带笑,一点不见急恼。

    “杜统领、在座的各位公子,实在抱歉,”他不慌不忙道,广袖轻轻一扫,将身上落到的几片红色花瓣拂去。

    他的目光总是很温柔,但那温柔不仅仅是简单的笑意,如果与他对视,就能轻易感觉到他目光里的从容。

    周濛不想与他对视,不过幸好,今日他也不曾对她投来目光。

    “在下粗通汉文,学识不精,谈不上什么高见。圣人象天本汉代之旧义,不过汉人之天道,究不离于有意志之天道。”

    元致缓缓说道,听到这里,在座有人已经变了脸色,有诧异,也有些微微的鄙夷。

    “天道自然,何来有意志之天道?”有人朗声问道。

    “正是,无稽之谈。”也有人小声嘲笑。

    “当世名家渐行,名学以形名相检为宗,老、庄以虚无无为为本,纯以自然释天,乃近代百年之新义,”元致说道。

    “既为至理,岂可以新旧论之,”有人嗤之以鼻道。

    费雄也不紧不慢道,“夫内圣外王,则天行化,用舍行藏,顺乎自然,赏罚生杀,付之天理。与天地合德,与治道同体,其动止直天道之自然流行,而无休戚喜怒于其中,故圣人与自然为一,则纯理任性而无情。《论语》曰颜子’不迁怒’,《集解》亦有言,’凡人任情,喜怒违理。颜渊任道,怒不过分。迁者移也。怒当其理,不移易也。’由此可知,圣人纯乎天道,未尝有情。”

    元致微微颔首,却笑道,“费先生所论有理,不过,自汉以来,于古圣贤均有公认之定评,颜不及圣,只可谓贤,《集解》此言,乃论贤人,或亚圣,并不足论圣人无情。”

    费雄的眉毛微微压低,明显有些不悦,但更令他没想到的是,他刚刚故意把议题抛给元致,就是想让他难堪,可他不仅接住了议题,竟然还能反驳自己。

    他不好失了风度,只好勉强收起不悦的神色,接着问道,“这么说,思北侯认为圣人有情?”

    当代士人崇尚老、庄之道,讲究道法自然,由此推演,圣人无情论才是显学,因此很多名士争相论证,圣人有情论根本站不住脚。

    元致却笃定地点头,然后说道,“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茂于神明乃谓圣人智慧自备,自备者谓不为不造,顺任自然,而常人之知,则殊类分析,有为有伪。学者有为,故圣人神明,亦可谓非学而得,出乎自然。而圣人岂仅神明出于自然耶,其五情盖亦自然,并非后得。王辅嗣书曰,不能去自然之性,又曰,今知自然之不可革。五情既自然不可革,故圣人不能五情,盖可知也。

    “费先生方才以贤人颜子论圣人无情,难道先生忘了,《论语》有曰,’颜渊死,子哭之恸’,孔父亦感物而有应,故遇颜子而不能不乐,丧颜子而不能不哀,此非圣人之有情?”

    元致话音一落,众人沉默了半晌,才有人反驳道,“圣人若是有情,则纵情而不顺理,为喜怒所役使而不能自拔,那还称什么圣人?”

    元致微微一笑,“阁下混淆概念了,圣人有五情乃天道使然,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无累于物者,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易·乾挂》亦有言,利而正者,必性情也。圣人以还,则均不性其情也。不性其情者,则谓贤者如颜回以及恶如盗跖是矣,圣贤与恶人之别固不在情之有无,而在动之应理与否。换句话说,圣人性其情,有情而动不违理,小人则是情其性,为□□所累且不能自拔,而事必违理。阁下所论,非圣人有情无情之辩,乃是圣人与小人之别。”

    那人脸有些发红,费雄也皱了皱眉头,他也意识到这个问题问得不太明智。

    元致眼神清亮,淡淡扫过众人,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来下一句反驳。

    他笑了笑,继续侃侃而谈,周濛看得有些移不开眼,自己似乎从未见过他这样自信且微露锋芒的模样。

    “不妨容在下再以体用之关系推之,汉儒上承孟、荀之辩性,多主性善情恶,推至其极则圣人纯善而无恶,则可以言无情。自魏以来,自然天道盛行,天利纯乎自然,贪欲出乎人为,推至其极则圣人道合自然,纯乎天理,则可以言无情。然则,人生而静,应感起物而动,万物动静并非对立,动非对静,而动不可废。言静而无动,则本体遂空洞无用,体而无用,则失其所谓体矣,故不能言静而废动,故圣人虽德合天地,而不能不应物而动,而其论性情,应以动静为基本。圣人既应物而动,自不能无情。元某粗陋,还请诸君不吝指教。”

    不光没见过他露锋芒的模样,周濛也没见他一次性说过这么多话。

    她一边听,一边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元致在师父的山居小院住的那段时间,总是求她给他买一些奇奇怪怪的书,那些书极其艰涩难懂,周濛每次翻两页都觉得头晕,每个字她都大概认识,可是凑在一起,就是天书。

    现在想来,那些应该都是一些玄学论稿。

    原来他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已经在钻研玄学理论了吗?

    所以他早就想好有朝一日要来洛阳入局,并以这样的方式施展拳脚?

    “玄时你若自称粗陋,那我等岂不是目不识丁的庄稼汉了?”裴述“哈哈”笑道。

    ***

    费雄扯了一下嘴角,笑得十分僵硬,谁不知道他的主人杜勇在被太子提拔之前,就是并州乡下一介地痞流氓,说他是庄稼汉都是抬举了,裴述说这话就是故意暗讽。

    可他偏偏什么都不敢说,今日论辩,自己被元符压了一头,是他技不如人,他就算反驳都不知道该从哪里下嘴。他之所以选这个议题,就因为圣人无情论早已被论证得十分充分,他亦滚瓜烂熟,无论元符说什么,他自信自己都能和他辩上一辩,可哪里能想到,元符竟反其道而行之,抛出了一个无情论来。

    而且,裴述的身份也摆在这里,他嘴上欺负欺负元符也就算了,裴述不是他惹得起的,别说他这个给人当门客的,就连他的主人杜勇,都未必惹得起裴述。

    上首座的杜勇,此刻由姬妾伺候着刚刚服用了一些寒食散,面色渐渐潮红,目光迷离而幽深地盯着说话的几人。

    他听不太懂元致说的那些,但他能看出来,自己养的这些门客已经通通哑了火,一个都没给他挣脸。

    “杜某人记得,裴公子十五岁便有舌战群儒之才,长公主为你请的老师更是当世大儒,方才思北侯所言标新立异,裴公子不如也点评一二?”

    杜勇的嗓音粗嘎难听,说的话也很讨厌,周濛差点翻起白眼。

    真是个小人,自己养的门客辩不过元致,他来这玩阴的。他让裴述点评,他如何点评?

    裴述的老师是当世大儒,也是圣人无情论的拥趸,他若赞同元致,便是公然与自己老师意见相悖,若他反驳元致,那就是杜勇最喜欢看的戏码了,让他们兄弟俩窝里斗。

    周濛好奇地去看裴述的反应,只见他眯着眼笑了笑,通常他露出这种表情都不会发生什么好事,她心里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这人就将眼神朝自己投了过来。

    还好他只是冲周濛挑了挑眉,又将脸转开了,对杜勇笑道,“承蒙杜统领厚爱,还记得裴某十五岁时的荒唐事,那时少年,糊涂莽撞,才读了几本书就喜欢卖弄,实则才疏学浅,不敢点评,不敢点评。”

    “裴公子如此推脱,是不给我杜某面子?”杜勇玩笑道。

    裴述摆摆手,“岂敢岂敢。”

    他叹了口气,又道,“主要是现在长大了,想法不一样了。诸君坐得都不累么,听裴某一句劝,书海无涯,不如红颜如玉,听裴某班门弄斧有什么意思?清河公主难得佳人,今日连赏花玩乐都不去,却一直坐在这里听我们议谈,似乎颇有兴趣,不如由公主殿下亲自点评点评?”

    “!!”

    一众士人、亲贵的眼神“刷”一下全朝自己看了过来,周濛立即瞪圆了眼睛,恨不得冲过去打爆裴述的狗头。

    杜勇微微愣了一下,也转头看向了周濛,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露出了几分惊艳之色,他知道这是中山王献上来的一位和亲公主,便没将她放在眼里。

    “愿闻公主高见,”他调笑道。

    剩下的其他人看过来的眼神也都变了,严肃沉闷的气氛变得轻松了不少。

    愤怒的周濛却觉得很不舒服,她不喜欢这样被一群男人这样看着,就像他们在做着正事,累了,闲下来了,想挑逗一只玩物休息休息。

    而她,就是场上的那只玩物。

    大家的注意力都被成功地集中在了她一介女子的身上,果然没人再向裴述追要他的评论,好一招祸水东引。

    去他妈的,姓裴的混蛋。

    可是十几双眼睛都在齐刷刷看着自己,或正或邪,嘲弄的,好奇的,甚至带着点色眯眯的,什么样的都有,但表达的都是同一个意思,都在等她的回答。

    周濛扫了一眼过去,只有一个人没在看她,那人微微垂着眼,没事人似的款款喝茶,一身白衣,光风霁月,是元致。

    偏偏她要评论的还是他的论点。

    虽然元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可是她有种奇怪的直觉,他也在等她的答案。

    周濛心头一动,不过,也就是一瞬间的异样情绪而已,她并不担心在乎元致的反应,哪怕自己的答案会被他批判或者嘲笑,都无所谓。反正她没读过什么书,说不出那些文绉绉的话来。

    她咬唇片刻,默默组织了一下言语,才半真半假地嗔道,“本公主只是好奇看一回热闹,不想却被裴公子拉来充数,我一介女流之辈,哪里读过什么圣贤之书,只好当面献丑了,说得不对之处,只求杜统领和诸位公子口下留情可好?”

    杜勇饶有兴味地笑道,“公主过谦了。”

    周濛柔柔地露出微笑,但笑意不达眼底。

    眼下她只想为自己和裴述解围,而最常见的策略就是随便说两句,以女子身份逗大家一乐,这事也就过去了。

    但她不想这样做,这些男人无意识流露出的轻慢眼神,让她不舒服极了,越是如此,她就越是不想被这些臭男人看轻。

    她向众人笑得温柔和优雅,继续道:

    “我幼时曾随家慈游历关外,无意间听过一首传自西域佛教的偈歌,名曰《菩提偈》,偈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我觉得此偈甚妙,菩提是觉道,没有实载亦无执着,明镜照人心之真与净,也没有什么所谓的载镜之台。依各位公子所辩,圣人无论有情与否,有一点是双方都认可的,便是圣人之心纯净无碍,无累于物,我私以为,这便与此佛偈的前两句于暗中不谋而合,既然如此,依此偈后两句所言,本来就什么都没有,诸位又何必要去为那明镜之台上从未存在过的灰尘而执着不休呢?”

    “哈哈哈哈,好一个从未存在过的灰尘,”周濛话音刚落,就有人朗声笑了起来,说话的正是乐浪郡王。

    他是个眉目周正的青年公子,宽额方颌,肤色有些黑,周濛见过他几次,但不熟,印象中他性情疏阔,也是方才齐齐看向自己时,少有的几个眼神中不带丝毫猥琐的人。

    “公主佳人倾城,皑皑如山巅之雪,皎皎若云间之月,公主的眼中自然不该有这世间半寸尘灰,本王也觉得此偈甚妙,公主机敏聪慧,实乃我南晋社稷之福。”

    乐浪郡王一抱拳,爽朗地说道。

    周濛微笑着朝他颔首,对他的友善报以回应。

    “在下倒觉得公主此言差矣。”

    费雄手边一个眉眼生嫩的书生突然又夺过了所有人的注意,连乐浪郡王都略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他以为自己的发言过后,今日这场明显是别有用心的争论便可以告一段落,没想到还是有人不甘心。

    “此偈论的乃是佛教义理,佛教起源于天竺,弹丸小国而已,而今日我等在此辩的却是我华夏中原的圣人之道,在下并不认为区区佛理能与我朝圣人经典能有什么暗中相合之处,裴公子也是饱读圣贤之书的人,还是不要拿公主来转移话题为好。”

    年轻书生嗓音轻浮,说完还得意地看了看身边的费雄,可费雄一直低着头,半点反应也没给他,脸色似乎有些阴沉。

    周濛拿手中帛扇掩唇轻笑起来,“这位公子看起来很是脸生啊。”

    书生冷冷道,“在下段楚,乃费先生的学生。”

    “原来是费先生的高徒,失敬失敬,”周濛笑容更深,难怪费雄一直低头,这种学生可不就是来给他丢脸的?

    她眉目轻睐,悠悠道,“既是费先生的高徒,不知先生可曾教过你何为圣人之道?就连我一个女子都明白圣贤不可偏颇自骄的道理,佛国渺远,却不是尔等可以轻视他人的理由,依你所见,那孔圣人也不过是当年边陲小国鲁国一介不得志的教书先生,段公子煌煌中原学子,想必也从未读过圣人所著四书五经吧?”

    乐浪郡王、裴述等几人已经掩嘴笑了起来。而那段楚并不服气,做出一副嗤之以鼻的样子,虽作书生打扮,却显出几分无赖来。

    对自己学生的暗讽让费雄也有些崩不住了,他低声道,“女子也配论圣贤,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他声音不大,也足够在座所有人听到,但他的主人杜勇并没有出声斥责他对公主不敬,周濛心里早就明白,自己一个和亲公主,哪会有人谁会将她真正视作公主。

    可她既然有了这个名号,也不能让杜府一个门客白白欺负,和太子一脉相比,自己本就势弱,更不能落了一个人人可欺的名声。

    她美目微眯,“上梁不正下梁歪,今日算是见识了,明辩不过,就贬本公主是女子之身,费先生师徒都是好口才。

    她神色阴冷起来,又道,“的确好口才,好好的玄学之辩、圣人之道,方才却被费先生拿来看思北侯的笑话,左右不过是欺负侯爷漠北出身,不比你们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之书罢了,可又没想到侯爷不仅学识渊博,而且辩思机巧,笑话没看成,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这次不知又该怎样说道,我替先生想个法子如何,下回清议若再遇到侯爷,不如就说胡人也不配论你们的圣贤之道呢。”

    ***

    这天过后,杜府这场宴席上发生的事很快就传遍了京都。

    周濛身为宗室之女,又受封公主,反击费雄一个杜府门客,原本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能让这件事变得流传甚广的是一则流言。

    说费雄虽然是门客,但是不看僧面看佛面,清河公主之所以连杜统领的面子都不看,站住来替思北侯打抱不平,其实其中另有隐情,说思北侯去年南下在江夏养病的时候,就是由公主亲自照料,二人日夜相处、相交甚笃,甚至早已私相授受、私定终身。

    “从前你与我过从甚密,陛下看在我母亲的面上也就懒得说你,但这回换了你和我那位好表弟——”

    裴述斜倚着软枕,在暖洋洋的春光中半眯着眼,道,“这事嘛就没那么容易过去了,我可听说了,昨日朝中就有御史上奏,说要更换和亲公主人选,不能让你顶着皇家的颜面,’秽乱宫廷’。”

    他将最后四个字说得格外地慢,十足地幸灾乐祸。

    周濛坐在他的对面,杯中是酒,散发着清甜的酒香,她喝得微醺,眼角泛红,说不出地妩媚动人。

    但裴述知道,她的体质根本喝不醉,她清醒得很,他的话她也全都听进去了,可她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道,“也就是吓唬吓唬人而已,宗室里除了我,还有谁愿意嫁乌孙王那个白头老翁?皇帝陛下才犯不着为这点小事,又去宗室里折腾一圈。”

    “话是这么说,不过杜家这一手可真够卑鄙的,事情的前因后果全隐去了,专挑着你和我那表弟的关系做文章,不过,阿濛啊,话又说回来,你不值当啊,当日你舌战群儒——”

    “阿呸,那几个渣滓也配称’儒’?”周濛

    裴述笑着摆摆手,“嗨,就那个意思,当日你那般护着他,我看他也并未领情啊。”

    周濛慵懒地将头微微后仰,不经意地露出纤细的脖颈,优雅而美丽。她笑了笑,她当然知道那日元致的反应,就连那乐浪郡王后来都为她说话,偏偏元致一声不吭,脸上连一丝笑都没有,活像自己为他打抱不平是害了他似的。

    “其实从今日风向来看,也许确实是我考虑不周,他可能早就料到必有今日,怪我给他带来了这些流言和非议吧,”她自嘲道。

    “那他可真够无情的。”

    裴述说完,便去偷瞄周濛的脸色。

    而周濛不置可否,想起一事来,问裴述道,“我听说洛阳士子间对他那番圣人有情的议辩评价颇高?”

    “确实引起了一些讨论,其实圣人有情无情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议题了,能说的基本都说透了,难得他还能提出一些亮眼的观点,实属难得,而且,他还是个胡人,能在玄学上有这样的造诣,多少都会令人印象深刻。”

    “这事若换了是你,你必不会说得这样谦虚。”

    周濛笑道,其实她通过萧十三娘那边也听到了很多议论,并不止杜府那一次,元致在今年洛阳城大大小小的清议雅集上接连大放异彩,士人间对他才华的肯定岂止是令人印象深刻,即便他顶着元符的身份,从小接受汉化教育十来年,在二十一岁的年纪有这样的造诣都已经到了让人惊叹的地步。

    可实际上,元致让人惊叹的远不止这些,他比元符还小,今年只有二十岁,且十岁就已经弃文从武,这样聪明的一个人,难怪连裴述也嫉妒。

    裴述没好气道,“可别忘了这件事只有你没落着半分好。这次流言四起,陛下就算不换了你,也必不会轻饶,你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吧。”

    ***

    是该要好好操心操心自己。

    周濛已经来到京都三个月了,除了在杜府开罪了太子的小舅子杜勇惹来一身骚,可谓是寸功未建。

    柳烟再次坐不住了,隔三差五就在她耳边唠叨,“成天不是赴宴就是赏花、喂鱼,你若再不采取行动,莫非九个月后真要出塞和亲不成?”

    这一天,周濛恰好又在府中喂鱼,满池的锦鲤被她养的又肥又大,长着黑洞洞的一张张口,此起彼伏地争夺从上抛下的鱼食。

    她一把将手中剩余的鱼食全抛了出去,擦了手,又扶了扶发间金钗,悠悠朝花园里走去。

    柳烟在一旁冷冷看着她,只觉得三个月的时间,原本白丝缎般清清爽爽的一个姑娘,全似变了个人似的,仪态、姿势、说话的腔调,都阴柔似水,兴许是和裴述那浪荡纨绔厮混久了,都染上了几分他的气质。

    却见周濛突然回头冲她眨了眨眼,道,“柳烟姐姐,你眼下有空与我说这些,不如早日向我引见引见你的主人,如何?”

    柳烟警惕起来,“你要做什么?”

    周濛柔柔一笑,却笑得让人浑身发毛,“从前你让我误以为王夫人和萧家便是你的主人,其实并不是,对吗?你让我见见她,见了她,你们自然就知道我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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