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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4 章

    当天下午,周濛照常在屋子里晒太阳、看书,她答应司马婧的那些话,当然一个都不会去做。

    司马婧来求她,无非是赌自己还有一丝单纯和天真,愿意卖她这个身份尊贵的姐姐一份人情。

    可是如今的她,怎么可能还有那种东西?

    她懒懒晒着太阳的时候,只觉得有一件事很是好笑,连司马婧都嫌弃裴述,都不想提自己这个骚到离谱的未婚夫。

    其实,就算她愿意去求中山王停止调查,也无济于事。

    她做这件事能做的这么顺利,这些人证、物证能够保存完好,且不怕司马曲的报复、愿意出来替自己说话,哪里是裴述这个外人的功劳?

    如果不是中山王的默许,她和裴述就算有再深的城府,也无法在杀了人后还能轻易全身而退。

    中山国终究是司马绪的中山国,他当了一辈子的中山王,镇守了一辈子的北境,怎么可能放下自己手里的权力?

    光凭一个司马曲要暗算他们兄妹,周濛还真不怕,可怕的是司马绪。

    这样的人,连杀死自己挚爱发妻的仇人,都能与她相敬如宾四十余年。

    江氏死得一点不冤,她的枕边人想要她的命,她如何逃得过这个死劫?

    这天夜里,周濛又做了那个梦。

    现在她已经很少做梦,这一次的梦中,她再次梦到了江氏。

    其实她并不熟悉江氏,只在七岁那年,站在卢奴城街边参拜的人群里,远远观望过她一次。那时她才刚刚五旬,一头乌发,面白如玉,雍容优雅。

    在这个梦里,周濛发现自己站在了她的病床前,床上锦绣成堆,衬得埋在其中的江氏更加形容枯槁,她在拼命地喘气,因久病而变得肿胀的脸被涨的通红,胸口剧烈地起伏,像一只因缺水而挣扎死去的鲶鱼。

    周濛眼见她就要死去,可是转眼,江氏的那张脸就变了,变成了一张美艳少妇的脸,她本该比江氏更美、更年轻,却面色青灰,微微浮肿,而且同样因为呼吸衰竭而绝望挣扎着,姣好的脸庞上眼球微凸,五根手指胡乱抓着,最后扼在了自己的咽喉上,想压动喉管让自己呼吸却无能为力,她留着最后一口气却始终不愿咽下去,口中嘶哑地低吼,“救我……救救我,我的……孩子……”

    惊醒后,周濛浑身冷汗,披衣走到窗前透气。

    她扶着窗棂,像梦中濒死的人一样大口喘气,任冬夜外间清冷的空气充盈自己的胸腔。

    最后少妇濒死的场景在她脑海中始终挥之不去,这并不是梦境,而是“她”记忆的一部分,外祖母王念君在三十多年前亲眼目睹了这位好友的亡故。

    少妇姓裴,河东裴氏的嫡女,出身、样貌无一不是百里挑一,夫君更是当朝六皇子司马绪,虽然六皇子没有登基的可能,但她不在乎,他们青梅竹马,婚后更是如胶似漆,还刚刚有了一个尚未满月的小世子。

    刚生下孩子的那天,她就听说夫君被封为了中山郡王,名为封王,中山国濒临北境,实则与戍边无异。

    但裴氏还是非常高兴,与洛阳城内因夺嫡而闹得乌烟瘴气的风气不一样,她渴望和夫君躲去北地过自由的生活。

    本来打算她做完月子就启程北上,可是,一碗不知是谁送去的“安神药”,轻易就要了她的性命,留下一个尚在襁褓中等阿娘喂奶的小世子。

    每一次梦到裴氏的死状,她都觉得难受得无法呼吸,冷汗涔涔而下,还是用了很久才从痛楚中清醒过来。

    直到清醒过来,她才觉得无比快意,江氏因自己而死,这便已是最好的结果。

    ***

    周濛从软禁的厢房被放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

    调查结果出来,换药方是因为之前宫中让周劭采买药材的药方是假的,这证实了周濛所说,司马曲让周劭采买药材原本就是一个圈套。

    最后查出来的问题是出在王后的吃食上,一种必须从宫外进献的食物,柿饼。

    柿饼的制作工艺复杂,且周期很长,需要从关西当地摘下柿子就开始制作,其中工序繁多,任何一关都可以让人有下毒的机会。

    这样的食物原本在宫中是需要严格控制的,只是王后病后,胃口一直不好,也怀念儿时喜爱的吃食,就从宫外采购了不少的柿饼进去。

    而司马曲的那位世子侧妃余氏,就是在这些柿饼中找到了下毒的机会。

    世子侧妃余氏,她才是真正的下毒之人。

    周濛当时正好在中山王宫的后花园里闲逛,身边跟着小庆,她按照周濛之前的嘱托,在狱中主动交代了很多东西,又有裴述暗中照顾,所以根本没有受什么罪,事情一调查清楚,她也就被放了出来。

    周濛一路跟在雀跃的小庆后面,直到走到一处牡丹花园附近,身边的小侍女解释道,这是江王后亲自让花匠种的一园牡丹,王后最爱牡丹,每年春天都会等这一园的牡丹花开。

    周濛眼神冷了一瞬,江氏那样的恶人,她怎么配喜欢牡丹?

    可她很快就释然了,也好,现在花才刚开,江氏却已经躺在了冰冷的地宫之中。

    小侍女是裴述的人,一直在身边跟她说案件的调查结果,周濛赏着满园春色,有一搭没一搭地听。

    余氏毒杀王后之事虽然不会公开,但中山王已经下令,余氏赐死,她的幼子,也是司马曲唯一的儿子,那个承袭了本属于周劭的博陵郡公爵位的小王孙,也被找了个由头褫夺了爵位。

    不仅如此,因为余氏是世子府的人,司马曲如论如何都逃不过失职和失察的双重过错,中山王装模作样,狠狠斥责了司马曲,说他为臣、为夫没一样做得合格,一并夺了他的监国之权。

    一想到这里,周濛觉得这个结果也还算不错。司马曲永远都不会知道,裴述把她精心研制的毒药下在了王后内厨的水井之中,那毒无色无味,对常人无害,但一旦碰到任何毒素,都会让毒素加快发作,最终让人呼吸衰竭而亡。

    她做了这个复仇的局,没想到竟钓出了一个不怎么起眼的余氏。江氏生前很不喜欢这个世子侧妃,嫌她出身不好,不停给司马曲物色新人,想找个名门之女再生一个能承袭他未来中山王位的子嗣来,而余氏一心想让自己的儿子承嗣世子位,如何能不恨江氏入骨?

    “侧妃受审的时候还在喊冤,说她用的毒药不可能这么快就置人死地,下毒的一定另有其人,”小侍女在身后小声说道。

    周濛问道,“哦?那王上怎么说?”

    “王上什么都没说,医官都已经比对验了毒,证据确凿,谁都不信她说的话,现在估摸着——”

    小侍女看了看日头,“说是过了今日午时就赐死,兴许已经行刑了。”

    周濛也抬头看了一眼,果真是春天来了,日头也不一样了,她嫌有些热,找了个凉亭歇脚,小庆带着另一个裴述送来的小侍女扑蝴蝶去了,周濛坐下后,幽幽地问身边的这个小侍女:

    “接下来你家公子有什么打算?是直接回洛阳,还是继续在城中逗留一段?”

    小侍女恭敬道,“不回洛阳也不在此逗留,我家公子原本是要去漠北办事,中途是临时决定来卢奴城的,这边的事情办完了,也耽误了这些日子,应当是要继续北上了。”

    “裴述要去漠北?”周濛脸色大变,下意识竟当着他家侍女的面把裴述的大名都叫了出来。

    “他去漠北做什么?”她也顾不上尴尬,忙接着问道。

    小侍女娇娇一笑,“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姑娘不妨自己去问我家公子呢,我家公子很乐意见您的。”

    ***

    第二日,周濛还没来得及去见到裴述,却先见到了半月前在温泉行宫主殿上见到的那个老内侍,她记得他好像姓黄,是中山王自少年时候起就用在身边的贴身老内官。

    老内侍传话说,中山王要亲自见她。

    周濛简单收拾了一下仪容,就跟着老内侍往温泉宫走去。

    她没想到中山王没选择在上回的主殿见她,甚至都没在他平日里议事的西偏殿书房,而是选在了他的寝殿。

    周濛满心的狐疑,觉得这样的做法有点不同寻常。她不是没想过,在她做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中山王不可能还不注意到自己这个不起眼的小孙女,但是即便想要见她,选了这么个私密的见法,也是有点匪夷所思。

    他的寝殿并不是一般人家里通常意义上的卧室,而是一整座极为宽阔的大殿,走了进去,发现前厅、后院、厢房一样不少,路上,黄中官向她介绍说,这间寝殿背靠一方极好的温泉,中山王年纪大了以后,便很喜欢住在这里。

    周濛在走过前厅,缓步进入后殿的时候,才真正明白祖父为什么这么喜欢这里了。

    初春的天气里,外头还春寒料峭,而温泉附近的这一带的山脚,仿佛已经提前进入了和煦的四月天,百花盛放,绿草如茵。

    整个后殿都用竹子搭建,这在北方是极其罕见的建造方式,但在这温暖湿润的一小方天地之中,其实一点也不显得违和,仿佛亲临其境于烟花江南的美景。

    看着这绿竹、蓬草、鹅卵石点缀的后殿,周濛暗暗心惊,祖父这是将四十年前建康城裴府三小姐的闺房,原原本本地搬到了这里啊。

    祖母裴王后出生于江南,与当时身为六皇子的他在少年时就在建康城相识了。

    可是裴氏都过世这么多年了,他竟然还这般念着她吗?

    身后的黄中官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退下了,周濛踩在竹板地上走了几步,脚下发出极其轻微的吱呀响动。

    她一路走到后花园的一侧,才在一方小池塘边看到了那位老人,他坐在不远处的竹地板上,静静看着池塘里种着的一池睡莲。

    老人穿着黑色的便服,白发披散,赤着双脚穿着一双木屐,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微微偏了偏头。

    周濛见他动了,赶紧收回观景的视线,伏身跪拜,“民女周濛拜见中山王殿下。”

    老人很快站起了身,回身走到廊边一个观景亭里,随口道,“来坐。”

    和老人的闲适相比,她就显得拘谨多了,周濛慢慢走过去,跪坐在提前就备好的厚厚蒲团上。

    司马绪看着女孩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忍不住就笑了,“怕我?你胆子不是挺大的吗?”

    “民女不敢,”周濛再次跪倒。

    “行了,这里没有别人,坐起来,我有话问你。”

    周濛依言,并偷瞧了老人一眼,只见他斜靠着扶手,单膝曲起坐着,身形看起来的确有些虚弱的瘦削,但是一双眼睛出奇地明亮,她看了一眼就不敢直视,有点怯怯地低下了头。

    “是谁指使你的?”

    老人的嗓音低沉,还有一种苍老的沙哑,听在耳朵里自带威严,但他此刻的语气却是轻飘飘的,仿佛在问她吃饭了没有。

    但周濛一点也不敢大意,她知道自己面对的人是谁,也知道自己做了之前的那一切,都是为了眼下的这个机会。

    她十分谨慎地答道,“民女不知王上指的是什么事情。”

    气氛变得有些静,还有些冷,上座的老人并没有回答她,如果此时她敢抬头看一眼,就会发现司马绪轻轻扯了扯嘴角,眼神却极冰冷。

    周濛吞了一口口水,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如,如果说王上指的是我拿十二个做了手脚的木箱送药材进宫这件事,没,没有人指使我,全是我自己的主意,因为担心哥哥会被人暗中坑害,这么做全是为了自保,王上英明,必然能够理解民女苦心。”

    司马绪突然笑出了声音,周濛本来就心虚,心尖猛地一抽,更紧张了。

    “江氏是你杀的吧。”

    他说道,用的都不是疑问的语气,似乎对这件事早已有了定论。

    他又道,“好深的心机,不仅将宫中你父亲的旧部都用了起来,还算定老夫都不得不帮你遮掩脱罪,你不过是一个十来岁的女娃娃,这不像是你能做出来的事情,是谁让你这么干的,是周劭?还是裴家那个小子?”

    周濛的眉头皱了皱,十来岁的女娃娃怎么了,然后平静地答道:

    “确实是民女一人所为,兄长失踪数月,不可能指使我做这些事情,不过,兄长经常教导民女,虽然我们兄妹二人是庶民身份,但蝼蚁尚有决堤之力,我们也应该时刻谨记——”

    她顿了一顿,然后字字清晰地说下去,“要为祖父排忧解难。”

    司马绪又笑了起来,但这一次不是冷笑,他是真的觉得好笑。

    他拍了拍手下的木质扶手,坐正了身体,整个人的气质立刻变得不同,显得精神矍铄,且带着一股子痞气。

    他笑个不停,“周劭说要为我排忧……哈哈哈哈”

    他为了让周劭听自己的话,下了多少功夫?

    他觉得这简直是他这些年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他对着周濛摆了摆手,又道:

    “罢了,罢了,能睁着眼睛说出这种鬼话,你这女娃娃就不简单,哈哈哈。”

    周濛看着眼前的老人,心里默默腹诽,这老家伙倒是能装,就他现在这副精气神,哪里像个常年卧病的糟老头子?

    “行吧,你说是你做的,就是你做的吧,”司马绪带着几分无奈说道。

    他转过头去,这时才认真打量起了周濛,好半天才眯着眼点点头,说道,“长得确实不错。”

    周濛被打量得浑身不舒服,他的眼神根本不是在看自己的亲孙女,而是在评判一枚漂亮棋子的利用价值。

    “那你想要什么?你处心积虑替我杀了江氏,我是该奖励你。”

    “民女求的不是奖励,替祖母报仇,本就是天经地义。”

    司马绪一脸痞气,嘴角勾了勾,这女娃娃狡猾得很,鬼话连篇,他才不信。

    “这么说吧,你兄长现在境况不好,给你的赏赐不能太高调,谈婚约嘛……唔,过两年吧,给你封个封号?我记得你以前有个郡主的名头?啧,可是现在,最多能想办法给你封个乡……”

    “民女不要这种封号,”周濛大着胆子打断,司马绪有些不高兴,但更多的是不解。

    “民女想做公主,和亲公主。”

    “什么?你想做什么?”司马绪的表情都开始扭曲起来,怀疑自己是不是老到耳朵都不好使了。

    “民女听说朝廷正在遴选和亲乌孙王的宗室之女,会被封为公主并在洛阳受训一年,民女想要这个机会,而且和亲的责任对各家藩王来说都是烫手山芋,想要入选应该不难,民女但求祖父能够为我举荐。”

    司马绪听完才确定自己耳朵没有问题,但他简直怀疑这女孩脑子是不是有点问题,那乌孙王可是个比他都小不了几岁的胖老头子。

    但他转念又想到了什么,眯起了眼睛,深深看向眼前的明艳少女,觉得可能需要重新评估一下自己这个小孙女的价值了。

    ***

    因为中山王态度的些微转变,周濛在卢奴城的地位很快就发生了转变,她被允许自由出入中山王宫,虽然没有实际的封号,但她在宫中有了单独的住处,受到的一应待遇都与乡君一致。

    平民女一朝翻身,连萧十三娘都大为吃惊。

    丝毫不知道内情的她,始终都没想通周濛到底是怎么让自己这么轻易就脱罪了,还得到了中山王的另眼相待。

    卢奴城的事完成得差不多了,“好伙伴”裴述要北上漠北,周濛却决定与萧府的人一起南下洛阳,等待和亲公主遴选的结果。

    临行的前一天,周濛实在没能忍住自己心中的狐疑,跑去找裴述问问他去漠北干什么。

    裴述住的地方离宫城非常近,是一间中山王的私人宅邸,特意拨给裴述暂住,比馆驿清净不少,周濛去找他,也不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关注。

    周濛去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裴述看起来才刚刚起床。

    衣衫都没怎么系好就跑出来了,脚还赤着,周濛觉得没眼看。

    “在自己的住处,还那么讲究做什么,”裴述无所谓地笑道,任由自己保持一副青衫落拓的样子。

    周濛嗤笑道,“看你成婚了还敢不敢这样,恶人自有恶人磨。”

    裴述笑容收敛,居然瞪了她一眼。

    然后遣退了下人,肃容问道,“你让我下在江氏宫中的那种毒……所以,她真的与裴王后当年是一样的死法?”

    周濛点点头,“闭气而亡,通俗来说,就是活活憋死的,这是她应得的报应。”

    裴述却叹了口气,“江氏一死,你祖父也开始看重你了,还助你敲打了司马曲,同时余氏一死,司马婧还得感谢你,哎,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我替你做了这么多却什么也没捞着,好亏啊,亏死了。”

    “哪会,你有司马婧啊。”

    “司马婧哪有你漂亮,”裴述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

    寒暄着又喝了几口茶,周濛才问起正事,“听说……你要去幽州?”

    “嗯,”他的尾音微微上挑。

    “你去做什么呀?看你这副样子,也不像去打仗的啊。我听说,上个月幽州守军才刚刚挫败一起北燕残部的袭扰,杀了不少疑似是黑羽军的人,若是黑羽军报复,你就不怕?”

    裴述听着,笑意不改,“你担心我?”

    “那可不。”

    “哦,那你是更担心我,还是更担心某个人?”

    周濛的脸立刻板了起来。

    他故意把音调拖长,听起来有几分酸溜溜的,“你在安陆城是如何照顾他的,我可全都知道。”

    周濛索性大大方方地问,“那你有他的消息吗?”

    ***

    裴述带着她去了后花园,那里更空旷,下人不常走动,说话也更方便。

    “实不相瞒,我此行就是去接他回洛阳的,”裴述的神情严肃了不少,摇了摇头,“他的情况……确实已经不怎么好了。”

    周濛喉头有些发涩,明明这样的情况就是情理之中,可是亲耳听到还是感觉难过。

    “他还活着,是不是?”

    “半个月前的消息是,还活着。你方才也说了上个月幽州袭扰的事情,那事是他做的,折了不少黑羽军的人,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应该与黑羽军内部的争端有关,黑羽军虽然名义上是北燕的精锐,但宇文氏一直都想将它据为己有。”

    周濛点点头,这些她也知道,而且,元致当时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才选择离开她的身边。

    裴述轻叹一声,“他是元氏唯一的希望,只可惜,他已经有了油尽灯枯之兆,撑不了多久了。他之前给我写过一封信,说他想死在洛阳,哎。我想着这次来卢奴城吊唁,再去趟漠北也不麻烦,就亲自去送送我这位可怜的表弟好了。”

    裴述叫他表弟,是因为他一直认为当时从宫中活下来的人,是元符。

    而裴述他们想要保护的那个人,也是身为晋陵长公主之子的元符,而不是世子元致。

    元致在洛阳没有亲友,现在他决定去洛阳,看来是接受了自己将要成为元符的这个事实。

    周濛再次暗暗提醒自己,今后面对裴述的时候,一定不能叫错了名字。

    她张了张嘴,又闭上,她慢慢走在裴述的身后,才没让他看见自己这副犹豫不决的样子。

    思索片刻,她才下定决心,“裴述,要不,你带我一起去漠北找他吧。”

    裴述缓缓转身,眉梢微挑,吃惊过后又眉眼含笑,但那笑意并没有他常见的温柔。

    “呵,你与他到底什么关系?”

    她避开裴述探究的眼神,低头道:

    “我好歹照顾过他一段时间,他现在情况不好,路上我兴许能够帮你们稍稍延续他的生机。”

    “可你现在的身份不同往日,哪里需要你来照顾一个将死之人,你在洛阳还有事,也不管了?”

    周濛咬了咬嘴唇,她知道自己现在做这个决定有些不太合理……

    但她还是摇摇头,“反正都是要去洛阳的,让我送他最后一程吧。”

    ***

    周濛突然决定和裴述北上,这让萧十三娘等人也十分不解。

    临分别的前一夜,柳烟还试图劝她不可感情用事,周濛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感情用事,她也不愿去细想。

    她似乎一直都觉得,只要元致还活着,北境就能多一分的安定,那么无论哥哥将来要冒怎样的风险,他都能多一分的保障。

    这似乎是她能够说服自己的唯一理由了。

    启程后,周濛再次带上了石斌,跟着裴述一行人骑马赶路。

    刚到了幽州境内,逼近燕山脚下的时候,这天傍晚,在驿馆用过晚膳,裴述突然把周濛叫到自己房中。

    周濛不在乎自己的名声,裴述的侍女、护卫也早都习惯了他的风流,对于两人夜里还分客房睡觉这件事,甚至都表示费解。

    周濛刚进裴述的房间,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

    里面传来一个男子压抑痛苦的呻/吟声。

    她见惯人的病痛,很熟悉这是受伤的人发出的声音,而且她确定这不可能是裴述,他那种娇娇公子,若是受伤只会痛得嗷嗷大叫。

    她首先看到了倚坐在书案边的裴述,姿态还是那么闲适,脸上却露出一丝不忍。

    周濛循着呻/吟声往榻上看去,一位医官坐在旁边,正在为榻上的伤员包扎伤口,隐隐传出一些血腥味和药香混合的气味。

    周濛狐疑地走过去,远远看见了榻上男子的脸。

    她对胡人面盲,不是太能确定,但那一头卷曲的红发让她印象十分深刻,还有这声音,似乎是……拓跋延平?

    裴述确认了她的疑惑,“是拓跋延平,你应该认识的。”

    周濛点头,当初他和石斌一起护送元致南下求医后不久,就返回漠北了,没想到时隔数月,又在这里再次见到了他。

    “他怎么来了?”

    医官还在包扎,伤者不便交流和移动,她便凑近裴述,小声问道。

    “能来干什么,报信呗。路上碰到了几个散兵游勇,受了点小伤,幸好没大碍。他说元符已经不行了,我们可能要改变计划。”

    周濛心里咯噔一声,觉得腿软,声音都有些飘,“不行了……是什么意思?”

    ***

    第二天天还没亮,一行人就准备上路了,不过方向不再是继续向北,而是向东改道。

    “大公子在上谷郡等着裴公子,我们借道扶余国才进了幽州地界,从这里回洛阳,应当会更快一些。”

    拓跋延平刚包扎好背上的伤口,坐在马上,说话都还发虚。

    裴述的表情显得罕见地冷凝,看着拓跋延平道,“拓跋将军的伤势不轻,确定也要一起走吗?你可以留在这里,等我返程再让人来接你。”

    拓跋延平紧了紧缰绳,拒绝地很坚决,“我没事,请公子尽快启程。”

    周濛昨夜就听他说了,因为元致情况实在不好,便让人将他送入幽州,好提前与裴述汇合。

    她其实很不解,不知道为什么元致要这么执着回到洛阳去。

    中午在沿途驿站换马的时候,裴述看她一直精神恹恹的,想用一碟糕点哄哄她,却见周濛眼眶微红的样子。

    “心疼了?”裴述幽幽问道。

    周濛白了他一眼,避开没理,继续啃手里的干粮。

    “你说你也挺聪明的,怎么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通?你是不是在想,他都只剩一口气了,为什么我们这些人还非要折腾他回洛阳去?”

    周濛没说话,但安静的背影说明她在听。

    “不是我们折腾他,是他自己要去,他比谁都清楚,他必须将尸体留在洛阳。北燕元氏只剩他一个了,只要元氏不灭,就永远有人不甘心,北燕旧部就一日不得安宁,有些人就日日盼着看他咽气,盼着看他的尸身腐烂、发臭……而这些人,你猜是在漠北,还是在洛阳?”

    裴述的声音仿佛带着一股阴风,听得周濛浑身发毛。

    他下意识又看了眼拓跋延平,叹道,“可怜他一片苦心啊,想必是撑着自己最后一口气,也要用自己的死保下黑羽军和拓跋延平他们这些人。”

    周濛感到自己的肩膀被轻轻拍了拍,耳边仍是裴述的声音,“心疼也应该,哎,这么好的一个郎君,啧啧,就是命太苦,可惜了了。”

    ***

    因为跟着裴述的人马,一路北上上谷郡的路途十分顺畅,就算有拓跋延平和石斌两个胡人面孔,遇到关卡也一律放行。

    日夜兼程两日过后,周濛终于到了上谷郡境内的沮阳县的城外,拓跋延平说,这里因为是在交战前线,且胡汉杂居,管理混乱,他们才得以将元致安置在了这小城的郊外。

    周濛想要尽快去查看元致的状况,拓跋延平却拒绝了。

    “虽然有裴公子在,但边境乱得很,姑娘入夜后再去,会更稳妥一些,”他目光有些闪躲,摇了摇头,开口艰难道,“所有查看过的郎中都说,大公子不可能还有救了,除非能有仙丹,否则……就和一个活死人,没什么两样。”

    他似乎早已接受了这个事实,说完还冲周濛挤出一丝十分勉强的笑意,道,“多谢姑娘好意。”

    北地已经入春,天黑得比冬日里要晚些,吃过晚膳,周濛在城内的馆驿中收拾东西,突然听到敲门声响起。

    裴述的随行人中女人不多,她惯例问了一声是谁,门外良久都没有回答。

    如果是裴述身边的侍女,她们一定会应声的,她盯着不远处的门板,不免有点紧张起来。

    敲门声又起,短促而有力的三声,接着就有一道极轻却熟悉的声音传来,“是我。”

    是一道清冷却温柔好听的女音,周濛顿觉惊喜,忙拉开了房门,“月姐姐!”

    旖月一身黑色骑装,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的暗处,虽有黑纱覆面,但周濛第一时间就能认出她来。

    她赶紧让出一个身位,旖月身手极其敏捷,转眼就闪进了房间。

    随着她的到来,一阵清冷的香气也在房间里淡淡散开,周濛心下一沉,这种香气其实是一种特制伤药的味道。

    “月姐姐你受伤了?”

    旖月警惕地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察觉到没有异样,才稍稍放松下来,淡淡道,“手腕上一点擦伤,没事。”

    方才初见那一瞬间的欣喜过后,周濛的心里升起许多的疑问。

    “月姐姐,你怎么突然来找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旖月擅长追踪,平时神出鬼没,她又刚刚在卢奴城现身,跟着裴述北上也不是什么秘密,旖月能在这里找到自己并不算稀奇,只是她此刻的状态实在不怎么好,显得十分疲惫。

    旖月也在打量她,看到周濛安然无恙,面纱下紧抿的嘴角才稍微松弛,轻声答道,“少主让我来给你送信。”

    她从怀中取出一封密封得极好的信来,递给周濛,又道,“你在卢奴城的事我大概知道了,但少主一直以来并不希望你卷入其中。”

    她靠墙站着,姿态仍然警惕而清冷,周濛知道旖月的警惕不是对她,这是她的习惯。

    周濛摇了摇头,没有解释什么,转而问道,“哥哥现在怎么样了?听说他在成都?”

    旖月有些惊讶她知道周劭的下落,但她什么也没问,点了点头,“嗯。”

    “他还好吗?”

    “好。”

    旖月从来都话少,周濛只好主动再问,“除了送信,哥哥还有什么话让你带给我么?”

    她摇头,“没有。”

    “那你这就要走了吗?”

    周濛显而易见地不舍。

    旖月抿唇,眉眼间流露出极淡的笑意,指了指周濛手里的信,道,“等你看完信,我再走。”

    ***

    短短的半页小字,周濛看了很久才合上,旖月打开了随身的火折子,周濛明白她的意思,把信上熟悉的字迹又看了一遍,才不舍地递了过去,由旖月将其全部烧毁。

    看完这封信,周濛先前听说周劭在成都城安好时升出的欣慰就全部消失不见了。

    纵然有些思想准备,周濛还是不敢相信,周劭居然在成都城加入了祁英的叛军。

    身为南晋宗室,却带领流民谋反,没想到自己前段时间最担心的这件事,还是成真了。

    周劭做了妥当的安排,他自己也化了名,否则这件事一旦公开,第一个遭殃的就是周濛自己。

    可她不怕自己有事,她更担心周劭。

    这些年来,西南、西北的叛乱就像飘在水中的葫芦,此起彼伏,但从来没有一次成功过,周劭只带着从中山国带走的数千人马加入叛军,他会成功吗?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周濛疑惑地看向身前的旖月,她是哥哥身边最亲近的护卫,此刻看着自己,却冷静到没有情绪的浮动。

    她心里有千言万语想问,一时竟想不起来该从何处问起。

    她又低下了头,深吸一口气,“月姐姐,哥哥他……就只有这一件事想让我办吗?”

    旖月看到小姑娘明显地红了眼眶,她心里不是没有触动,但还是用自己冷静到可怕的声音说道,“不,少主最关心的还是你的安危,如果可以的话,他最希望你能继续隐姓埋名,你愿意的话,我可以为你安排。”

    周濛想都没想就开始摇头。

    她轻轻咬了咬嘴唇,眼眶突然红得更厉害了。

    旖月没有再劝,却为她突然的伤心觉得有一丝奇怪,然后就听她道,“哥哥既然选了这条路,我又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

    她再抬头,只见满脸的泪水,却很平静地问道,“月姐姐,你留下陪我一段时间好吗,我想救一个人,你能不能帮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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