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他们暧昧不清的关系又持续了两三年。

    直到有一日,成弗下朝来见她,她闭门不见。

    冷宫大门紧闭,她的声音隔着一扇门传出。

    她说,请圣上离开。

    成弗以为她又和他闹脾气,让人砸开了门。

    这一次,看清眼前的景象,成弗彻底僵在了原地。

    谢献音坐在院子里唯一一棵梨花树下,头靠在树干上。

    她的脸苍白如纸,唇边、下颌、胸口……滴滴答答的血往下蔓延,在她的裙子上开出大片大片红色的花。

    听见砸门的动静,她平静的眼睛慢慢转向他,在他震惊的目光中,微微一笑。

    成弗暴怒。

    太医院的一干人等全部被罚,院正带着十数个御医赶来冷宫,跪在谢献音床边,给她诊脉。

    所有太医都颤巍巍地朝成弗磕头。

    他们说,圣上,微臣无能啊。

    谢献音就要死了。

    她躺在床上,看着冷宫破败的天花板,却露出了一个真心的微笑。

    死了好啊。

    下辈子,她再也不要入宫了。

    所有御医离开后,成弗留了下来。

    他握住她的手。

    帝王注视着她,神色苍白,嘴唇翕动,像是有什么苦苦维持的信念崩塌了。

    他说,阿音,原来……你真的流掉过一个孩子。

    谢献音笑了。

    笑容淡得几乎要随风逝去。

    她说,原来圣上之前不信啊。

    成弗看着她,攥紧手,用力到青筋迸起。

    她又说,请圣上离开吧,微臣累了,伺候不了您了。这里晦气,会脏了您的龙袍。

    成弗执着地问:阿音,你没有给谢家传过消息,也不是埋伏在朕身边的探子,是不是?

    她说,这重要吗?

    成弗盯着她,目光痛苦。

    她看着他的痛苦,恍惚间,忽然想起第一日见他的场景。

    那是一个晴好的春日,十八岁的少年帝王,独自一人站在天坛的最高处,他的身后,是泱泱数万追随的人。他玉冠束发,着龙袍,长发飞扬,睥睨间镇定从容,那时候,天下都是他囊中之物。

    帝王之喜,繁华盛世清平安泰;帝王一怒,伏尸千里血流成河。

    他原本是那样意气风发的少年帝王。

    是她心目中的天神。

    如今却跪在她的床头,形容憔悴。

    她闭上眼睛,淡淡地说,圣上,您把微臣想得太好了,微臣确实有异心。从一开始,微臣进宫就是有目的的。

    剩下没说完的话,她也不准备说了——

    虽然,她的目的,只是想亲眼见一见他。

    仅此而已。

    成弗听完,惨然一笑。

    他退后一步,转身离开了这里,再也没有回头。

    谢献音撒了谎,却前所未有的释然。

    她终于能一个人了。

    她想要清净地离开。

    御医依旧每日按时给她熬药、送药,谢献音却把药全部偷偷倒进了梨花树下。

    成弗也许是怕她心情不好会容易死掉,派人给她送了一只喜鹊解闷。

    第二年的开春,少有的晴朗,钦天监喜悦地禀报,说今年是大好之年,国运亨通,民生恢复,天下百姓将会安宁喜乐。

    这一年,谢献音三十岁了。

    这一日万里无云,日光照得冷宫积雪融化。

    她让人搬了一条躺椅,躺在梨花树下晒太阳。

    宫女给她拎来了喜鹊的笼子,想让她开心一点。

    谢献音听着笼子里叽叽喳喳的叫声,看了喜鹊一会儿,轻声问它,你想离开这里吗?

    喜鹊歪着脑袋看她,圆圆的眼睛满是不解。

    谢献音艰难地走过去,摔跪在地上,打开了笼门。

    喜鹊跳出笼子,在地上蹦了两下,立刻拍打着翅膀,飞上如洗的碧蓝天空,消失在朱红的宫墙之外。

    谢献音看着天空,唇边露出一个笑,最后一丝力气终于耗尽。

    她无声地开口,说,回家了……

    宫女端着药回来,看见她了无生息地、静静地靠坐在梨花树下,手中的药盏立刻摔落在地,碎裂成片。

    宫女惨白着脸,拼命跑出去叫人。

    彼时,成弗正在乾清宫和光禄寺卿商议今年天坛祭祀的事宜,忽然,有一只喜鹊拍打着翅膀飞进。

    大太监忙派小太监去驱赶。

    成弗原压着眉心在听光禄寺卿说话,听见动静,不耐看去。

    他认出了那只喜鹊。

    因为那是他亲自挑选出来的,最聪慧的一只。

    成弗忽然预感到什么,猛地站了起来。

    与此同时,太监惊慌失措地扑进了乾清宫。

    在成弗冷厉的目光中,太监颤抖地跪在地上,哭着说:圣上,谢女官……谢女官,她去了!

    成弗面无表情地在龙椅前,站了很久。

    冷风席卷进宫殿漆黑的砖石,撩起他的衣摆。

    他岿然不动。

    直到一把年纪的光禄寺卿走上前,担忧地询问他是否有大碍,又问谢女官是何许人。

    ——这么多年过去,如今的朝臣,大多已经淡忘了那个曾经在御前侍奉的女官。她就像是奔腾不息河流里的一颗渺小的泥沙,转瞬就被浪潮淹没了身影。

    没有人记得她。

    她死去了,却连名字都没有留下。

    只有一些太监宫女,记得她叫谢女官。

    成弗叫来了看守她的宫女,问她有没有话留给他。

    宫女茫然摇头,说没有。

    成弗听完后很久,低低笑了。

    他像是一瞬间苍老了很多。

    他说:她这一生,于朕有功,将她好好安葬了吧。

    勤政殿里,没人把小太监的禀报当成一回事。

    那不过是个小小的女官而已,六局的官员足有一千多人,一个小小的尚功局女官——甚至还是一个涉及谋逆案的罪臣,根本不值一提。

    甚至有人觉得,死了才好呢。

    反正谢家的人都不安好心,若谢家还有人活在世上,说不定又搞出第二次谋逆。

    成弗也觉得自己不在乎。

    他平静地和光禄寺卿商议完今年立春去天坛祭祀的具体事宜,和从前数千个日子一般,若无其事地走出勤政殿。

    他独自一人,回到了乾清宫。

    他在心中说服自己,那不过是一个谢家埋伏在他身边的探子。她对他好,只是为了留在他身边刺探消息,如今她死了,有什么值得伤心的。

    她能做的事情,别人照样也能做。

    他又不是非她不可。

    成弗让大太监给他再挑一个女官到御前侍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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