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珠穆的家，在公安局的大院里。
家属楼其实早在九十年代瓜分一空，根本轮不到余英这样千禧年之后才进机关的小年轻。
但是余英工作勤奋努力，为人又聪明友善，一位老领导十分欣赏她，退休后决定出国投奔儿子，便以十分优惠的价格将房子卖给了她。
池珠穆从9岁到16岁，一直生活在这里。
这套老房子坐南朝北，宽敞明亮，又地处机关之内，给人带来极大的安全感。
原本是完美的房子，完美的家。
但是余英意外去世之后，对池珠穆来说，回家之路开始充满煎熬。
每每遇到余英的领导同事，池珠穆便刻意低下头，匆匆走过。
她无止境地猜着：对方会怎么想？会不会认为妈妈的死是我的错？会不会认为……
当初，妈妈收养我，就是一个错误？
更不要提，这个时候的池朗玛，还是一个满心怒气的中二小孩。
尤其是高考成绩出来之后，两人的分数差距让他差点崩溃。
他满脸通红，眼泪乱掉，冲着池珠穆大叫：你怎么一点不受影响？难道你一点都不伤心吗？
这些话，差点杀了16岁的池珠穆。
她一度想过故意留一些题目不做。
但她做不到。
每道题都很简单不是吗？
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做？
她没法接受自己在别人眼里变成一个蠢货。
她明明是伤心的。
每一天，每一件细小的事情，都会让她想起爸爸妈妈，然后想起他们已经不在。
连呼吸都是痛的。
但是，也许，她就是不够痛吧。
可能是遗传的关系，她和其他人不一样，从来不会向其他人那样崩溃。
当池珠穆表示愿意和池朗玛去同一所大学，甚至让池朗玛亲手替她提交了志愿，这个生气崩溃了整整半年的小孩，才终于露出笑脸。
这些事，26岁的池珠穆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了。
此刻回到16岁的身体，记忆却如此栩栩如生历历在目，仿佛发生就在昨天。
池珠穆的脚步渐渐慢下来，忧虑开始侵占她。
眼下池朗玛还只是个小孩，他能承受这个结果吗？
昨天答应他永远在一起，今天就反悔，对他来说，这真的很难接受吧。
池珠穆深吸一口气。
不行。
不能心软。
重来一次不容易。
她绝对不要再次陷进那种沼泽一样无法自拔的关系。
池珠穆掏出钥匙开了门。
一股熟悉的香味扑出来。
她拉开厨房移门，惊讶道：“你在做什么？”
“做饭啊！”池朗玛回过头，一脸的兴高采烈，“我按照记忆里爸爸做饭的步骤做的，我感觉差不多成功了！”
说话间，他拧灭灶火，把锅里的辣椒炒肉装进青花盘子里。
餐桌上摆着三菜一汤，辣椒炒肉，红烧鸡翅，清炒小白菜，丝瓜蛋汤。
都是爸爸最经常做的。
池珠穆安安静静吃着菜。
心脏跳得很猛烈。
一股热流涌到眼眶。
爸爸很溺爱孩子，从来不让孩子做家务。
池朗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学了一手，此刻竟然把爸爸的味道复制出来了。
16岁的她感动坏了。
只觉得自己做了天下最英明的决定。
和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
从此死心塌地。
26岁的池珠穆也开始动摇。
这种味道是刻在灵魂里的。
这种冲击太真实。
池珠穆几乎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我在想……”桌子对面的池朗玛突然开口。
“真的好吗？你和我去同一所学校。”他口气迟疑，“以你的分数来说，太浪费了。”
池珠穆惊讶地望向对方。
池朗玛垂着眼睛，看着桌子，声音很低：“大学很重要的。”
“你完全可以报一个985，211什么的，将来不管是读研，还是找工作，选择余地都更大。”
“如果你和我一起去那种三流大学，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然后你会怪我，恨我。”
“到时候，我们会成仇人。”
弟弟的声音有点发抖：“我……我宁可死，也不要那样。”
16岁的池珠穆听到这席话，心都碎了。
她立刻抓住弟弟的手，表示她不会这样的，姐弟两绝不会分开，一家人一定要在一起，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26岁的池珠穆却立刻想到，难得小孩这么懂事，不如顺势说开。
她满怀感激地开口：“我也正想跟你说这件事。”
“我想来想去，也是觉得这样不妥。”
“我问过了，截止时间之前，志愿都是能改的。”
池珠穆绞尽脑汁劝说着：“其实，人生很长，大学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即使念了不同的大学，以后我们也可以去同一个城市找工作。”
不会了，池朗玛会受到雪山的召唤，他连大学都没念完，跟别说找工作。
以后他们两个只会渐行渐远。
但是眼下，漂亮话还是得说。
池珠穆热情继续：“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租房子，继续像一家人那样生活——”
她突兀地停住了。
她无比清楚地看见，桌子对面，池朗玛的眼神变得极其可怕。
电光火石间，池珠穆想通了。
池朗玛刚才说这一大段话，没有一个字是真心的。
他说这么多，唯一的目的，就是让自己唯一的家人，唯一的姐姐，感到内疚，内疚到再也不忍心丢下他。
她上辈子从没想到过这一层。
池珠穆感到毛骨悚然。
这种虚伪的本事，他从哪里学来的？
爸爸妈妈从来不是虚伪的人，他们再真诚不过。
是无师自通？
池珠穆猛地站起身，大步朝沙发走，捞起家里唯一的一部笔记本电脑。
她开机，启动浏览器，开始输入招生办的网址。
池朗玛愣了几秒，跟过来，一把夺过笔记本，往地上一砸——
池珠穆惊呆。
池朗玛似乎也惊呆了。
他局促不安了一阵，从地上捡起变形的笔记本，假装懊恼道：“啊，没法开机了。”
他偷偷看过来一眼，又低下头去。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要不，今天先这样吧。明天我们一起去电脑城，把笔记本修修好，然后就可以改志愿了。”
全是谎话。没一句真的。
池珠穆冷静发问：“如果一时半会修不好呢？明天下午两点就截止了。”
又不是简单的系统故障。硬件都坏成这样了，立刻修好是不可能的。
池珠穆盯着弟弟。
弟弟仍然低着头：“那我陪你去网吧改。”
网吧能填报志愿吗？会不会有风险问题？
池珠穆心有疑问，却什么也没说。
“行吧。那就明天再说。”
留下这句话，她就回了自己房间。
过了半小时，她出来了。
池朗玛几乎是立刻打开自己的房间门，从里面探出头来：“姐，你去哪？”
他不安地望望窗外：“天都黑了，不安全，我陪你吧。”
池珠穆盯着弟弟：“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
池朗玛此时毕竟还是个孩子。
在姐姐的眼神压迫下，他退缩了。
“那你早点回来。”他可怜巴巴企盼道。
池珠穆下了楼，拔腿就跑。
二十分钟之后，她按响了燕飞飞家的门铃。
燕飞飞的局长爸爸不在家，妈妈似乎是家庭主妇，一身紫色小碎花的家居服，整个人温柔极了。
礼貌寒暄了一阵，燕飞飞便拉着池珠穆躲进自己房间里。
动作超自然，就像两个人是多年闺蜜一样。
一关上门，燕飞飞迫不及待问道：“志愿改好了吗？”
池珠穆：……
她不好意思挠挠脸：“那个，我过来就是想借你的电脑……”
燕飞飞露出了然的神情：“也是，在家里当着池朗玛的面做这事，杀伤力太大了。你这么温柔害羞的人，肯定是做不出来的。”
说完，她随手掀开笔记本推过来：“喏，用吧。”
池珠穆渐渐回过味来。
她一直以为燕飞飞讨厌自己，看自己不顺眼。但，好像不是这样。
不止如此，她对自己还很有一些莫名的滤镜。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感激笑笑，接过电脑开始操作。
咚咚！
电脑发出错误提示音，屏幕显示：账户名或密码错误，请重新输入。
池珠穆一愣。重新输入了一遍。
电脑再次提示错误。
之前她为了表忠心，让池朗玛帮她报志愿，池朗玛明明一边输入密码一边说：“密码是妈妈的生日。我们两个的密码是一样的。”
他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一样的密码，一样的学校。家人就该是这样的。”
……怎么回事？
燕飞飞看到池珠穆愣住，好奇道：“怎么啦？”
池珠穆讲了密码的事。
燕飞飞想也不想：“他是怕你后悔，瞒着他自己改志愿，所以故意告诉你错的密码呢。”
她嗷嗷大叫：“天，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贱的人啊！”
池珠穆张着嘴，大脑一片混乱。
明明是相依为命、彼此之间毫无保留的家人。
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说，这个没有血缘的弟弟，她其实从来没有真的了解过？
燕飞飞立刻抄起手机打电话。
过了一会，她放下电话，欢快道：“没事的，我打听清楚了，密码可以改。你明天带上学生证去学校招生办就能改。”
她拧眉一思索，叮嘱道：“这件事你可别告诉你弟弟。你就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不然，要是他想出什么新的花招，那就糟了。”
池珠穆还是呆愣愣的。
局势未免太过瞬息万变。
不过一个小时的功夫，最亲密的家人就变成耍着花招互相防范的关系了。
燕飞飞急得大叫：“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她握住池珠穆的手，不放心道：“要不，你住我家好了。明天早晨我们一起去学校改密码！”
池珠穆摇摇头，露出一个笑容。“我都听见啦。放心吧，明天我保证改好。”
第二天早晨，池珠穆把学生证收在口袋里，打开房间门，对等在门口的池朗玛点点头：“走吧。”
两个人下了楼。
池朗玛看了一眼手里变形的笔记本，试探道：“我们先去修电脑吧？”
池珠穆冷静道：“可能来不及。我们先去网吧好了。改完志愿再去修电脑。”
池朗玛乖乖点头。
到了最近的网吧门口，池朗玛突然惊呼：“对了！网吧可能有安全问题！密码泄露什么的。”
他看向池珠穆，试探道：“要不，我们去同学家里吧。”
然后同学家里也会有事改不了吧。
一个借口接着一个借口，然后，截止时间就到了。
池珠穆无比冷静地想着。
真是一点也不意外。
够了。
真是够了。
我需要立刻找个借口，丢下他，去学校。
什么借口好呢？
……好笑。我为什么要找借口。
池珠穆转身就跑。
她不顾池朗玛的惊呼追逐，屏足了劲，飞快跑着。
南方的夏日，清晨已经分外炎热。
灼人的空气扑面而来，心脏猛跳，胸腔仿佛要爆炸。
如果是幻觉，未免太过真实，也太过有逻辑了。
是重来一次了吧。
是上天垂怜我荒废生命，所以给我第二次机会了吧。
我会珍惜的。
这一次，我会为自己而活。
池珠穆朝着学校大步跑着，飞一般跑着。
她无比坚决、一步不停，将旧命运抛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