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长眼睛吗?!”
伴随着一声怒斥,池珠穆被一股猛力往后拉,回过神来,面前一辆金杯小面包呼啸而过,而自己的手还被紧紧往后拽着。
池珠穆回头去看,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娇艳又浓烈的脸。
这张脸显而易见怒气腾腾:“不就是说你一句吗?有必要发这么大脾气吗?”
池珠穆大脑好像卡住了,好半天才咔咔地、不大顺畅地开始运转。
面前这个人,是燕飞飞?高中时的班花。
自从高中毕业,她们两就再也没见过面。
虽然没见过,却一直听到她的消息:她在一流学府里仍然优秀闪亮,她加入了学生会,她继续读了研,她考上了首都公务员,她结婚了,对方是同单位的年轻才俊,据说还是某大佬的亲近子侄。
眼下怎么又见到她了?
难道是做梦?
啊……对了……是暴风雪……
因为池朗玛执意要上山,她放心不下,只好跟过去。
然后,就遇上了暴风雪。
无边无际的暴风雪,彻底吞没了所有人。
我知道了,是幻觉。
临死之前的幻觉。
难怪这么热,据说失温症会引发精神错乱,人会在零下几十度感到炙热,疯狂脱自己的衣服,最后更迅速地死去。
原来我就要死了啊。
池珠穆冷静地感慨。
死就死吧。
反正活着也没有多开心。
想想都好笑,她在这边绞尽脑汁开源节流存公寓首付,池朗玛在那边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把全部存款取空买了一辆敞篷跑车。
面对目瞪口呆的池珠穆,池朗玛竟然一脸理直气壮。
“嗨,存钱有什么意思啊。”
“我们这种极限运动玩家,指不定哪天就把命丢了。不如尽情享受。”
为了自己的乳腺健康,池珠穆决定暂时不要看见对方的脸。
她躲到朋友家小住,电话不接,信息不回。
两周之后,池珠穆在常去的苍蝇馆子被堵截了。
池朗玛一脸失魂落魄,拉着她袖子可怜巴巴道:“姐姐,对不起,我把车卖了。我以后不会自作主张了。”
池珠穆差点再度心梗。
“卖了?!卖了多少钱?”
“就,呃,跟买来的价格差不多啊。”池朗玛眼神飘忽,一脸心虚。
池珠穆压住心口,期盼自己不要心脏病发。
和这个弟弟一起生活,最少折寿二十年。
……即使如此,也是她该的。
本来就是她欠池朗玛。
她早就有了觉悟,要把自己的人生赔给他。
池朗玛是国内迅速崛起的登山新星。
他的双眼总是闪闪发亮,燃烧着对海拔八千米的狂热。
这种纯粹让他大受粉丝欢迎。
池珠穆也很爱他这股纯粹,总是全力以赴支持他。
每次池朗玛有了新目标,池珠穆便立刻展开工作。
地形、天气、历史、禁忌,她一边调查关于雪山的一切,一边筹划两个人的训练和旅行日程,为了登山许可和各种官僚机构打交道,到达大本营后和其他登山队搞好关系,互通有无。
她殚精竭虑费尽心思详细计划妥帖安排,不过是为了一次又一次把池朗玛全须全尾带回家。
可是池朗玛偏偏不听话!
他偏偏要发疯!
最后一次发疯的代价,是他们两个人的性命。
池珠穆陷在回忆中,快要气炸。
面前的燕飞飞柳眉倒竖:“你那是什么表情?不服气吗?”
我什么表情?
池珠穆摸摸自己的脸,有点莫名其妙。
哦,对了。
高中三年,燕飞飞一直看她不顺眼。想来自己这张脸的存在本身,就足以让她生气了吧。
还是别杵在这儿继续让人家生气了。
池珠穆心里想着,转身就走。
她哼着小调,像是自动导航般往家走去。
自从和池珠穆一起去了遥远的大学,之后的十年,除了卖房那次匆忙之旅,两个人再没有回来过。
爸爸妈妈都没了,家乡也就不存在了。
池珠穆稀罕地看着周围的街景。
睽违多年的家乡就在眼前,感觉好奇妙。
又熟悉,又陌生。
一股浓烈的栀子香味钻进鼻子里。
啊,好怀念。
这种香味,十年没有闻到过了。
池珠穆几乎忘了,曾经每一个夏天,伴随着灼热空气的,必然是这样浓烈的栀子花香。
池珠穆的脚步突然停下来。
她想起来这是什么时候了。
是高三的暑假,七月上旬,报完志愿的那一天。
她知道,考出那样的分数,却报这么个志愿,别人一旦知道,一定会喋喋不休。
所以她早就打算好了,这一段时间不出门,也不见人。
谁知道,趁天黑出来买根冰棍,也能遇见熟人,还是一直看她不顺眼的燕飞飞。
燕飞飞毫不犹豫挡在她面前,逼问道:“你报的什么学校?”
说话时,她那双花瓣形状、毛茸茸的眼睛大大睁着,不信任的眼神死死锁定池珠穆。
池珠穆不说话,低了头,想要从旁边开溜。
燕飞飞一个错步再一次挡住她,眉头紧锁:“你不会真的犯傻,要跟池朗玛念同一所学校吧?”
池珠穆低着头不说话。
燕飞飞提高声音:“你真的?你!”
她气得大叫:“你可真是蠢到家了!”
池珠穆还是沉默,心中却十分不忿:你这种烟草局局长的掌上明珠,连魔鬼教导主任在你面前都笑得格外慈祥的大小姐,怎么可能明白我的处境?
你知道吗,一直到8岁,我连名字都没有。
我出生在菜市场后面破败的租屋里。
那时候我的爸爸妈妈都还没满十八岁。
他们太过年轻,不愿意负起一丁点责任,对于意外降生的女儿,他们只觉得麻烦。
没有温情,没有宠爱。
只有惊惶不定的日日夜夜,营养不良的畸形身体,新旧叠加的大小伤疤。
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情,就是8岁那年,亲生的爸爸妈妈意外死了。
所有的亲戚都不愿意管我,经办爸爸妈妈案件的女警察只好暂时收留照顾我。
半年之后,女警察舍不得送我去福利机构,就和自己的语文老师丈夫一起正式收养了我,给我取名叫池珠穆。
16岁生日前夕,妈妈问我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我说,想吃百货大楼里新上架的芝士蛋糕。
我不该那样说的。
如果我没有那样说,他们夫妻两个就不会冒着雨开车出去,也就不会撞到那辆刹不住的大卡车。
我的人生是余妈妈池爸爸给的,现在他们不在了,我把人生赔给他们的儿子,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你这样生来就享尽世间所有幸福的大小姐,对不幸一无所知的大小姐。
你凭什么对我指指点点。
16岁的池珠穆满心忿忿,掉头就往便利店门口走。
她又气又苦,只顾着往前冲,差点一头撞上风驰电掣驶过的金杯小面包,还好被燕飞飞猛地拉住。
啊……刚才应该向她道谢的。
我太没礼貌了。
26岁濒死、在幻觉中回到这一刻的池珠穆懊恼想到。
下一秒,池珠穆恍然大悟,一拍巴掌:
这有什么好懊恼的?我现在回去跟她道谢不就好了?
16岁的池珠穆可做不出这种事。
她生性腼腆,害怕和人说话,而不久前余妈妈池爸爸的死,更是让她彻底龟缩进自己的世界。
26岁的池珠穆无所畏惧。
好笑。
我都已经被埋在雪中,马上都要死了。
这世上还有什么我不敢做的。
池珠穆掉转头,大步跑起来。
热风吹在脸上,真实得令人起疑。
这里真的是幻觉吗?
如果是幻觉,不应该回到一生中最温馨最幸福的时光吗?
对她而言,那是从8岁被余妈妈池爸爸领养,到16岁余妈妈池爸爸去世,那之间的7年时光。
回到那7年中的哪一刻都好。
为什么是现在?
余妈妈池爸爸都已经去世了。
眼下这个时刻,实在没什么特别,没什么值得怀念。
池珠穆很快就在路口看到燕飞飞的背影。
她飞一般跑过去,拉住燕飞飞的白色Chloe小包包,气喘吁吁:“谢,谢谢你,刚才要不是你,我就被车撞了。”
燕飞飞惊吓得嘴巴大张。
她白嫩的小脸上飞起一抹红云,眼神不自然瞥向别处,嘴巴撅起:“哼,你还知道说谢谢啊。”
她随即旧话重提:“你真的要和池朗玛去同一所学校?你真的考虑清楚了?”
她殷切向前一步,握住池珠穆的肩膀:“志愿填报系统到明天下午两点才截止。这之前你都可以修改的。”
池珠穆睁大眼:“已经填好的志愿还可以修改?”
燕飞飞:“可以啊!截止之前随便你修改!”
她眼神灼灼:“你要修改吗?”
修改志愿。
这个可能性重重撞进池珠穆心底。
我明白了。
这才是我回到这一刻的原因。
这一刻,是余生的开始。
我和池朗玛,会纠缠得越来越深,直到血肉都长到一起,再也无法分开。
但现在,一切还没开始。
如果我改掉志愿,去一所池朗玛不在的大学,我们两的人生路必然渐行渐远,再无交集。
池朗玛,我连命都赔给了你,我不欠你了。
这一次,我要为自己而活。
面对着燕飞飞的殷切眼神,池珠穆重重点头:“嗯。我要改。”
燕飞飞立刻拉住池珠穆的手:“走,去我家。用我的电脑改。”
池珠穆笑了:“你怀疑我的信用吗?我说了改,就一定会改。”
燕飞飞眼中全是怀疑:“你真的会改?”
池珠穆满口保证:“一定会改。不改是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