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第三人就站在不远处的窗边。
薄薄的霞光从窗边斜斜照入楼内,艳红的光束如同神辉一般拢住她曼妙的身姿,连同她的脸庞一起在红光中朦胧缥缈,叫人看不清真颜。
崔一洞面红耳赤,手中利刀已欲欲待发,一副怒得失了智的模样,但恍然间见了这光辉下幻梦一般的身形,还是心神一滞。
不过也仅一滞而已,到底是心中怒火更甚一筹。
无论是为着捍卫‘花刀太岁’这一名号,还是为了宰了那狡猾的小娘皮,他都已然决定要将这些人打杀了事。
他惯会欺软怕硬,见那男子虽看着弱不禁风,但说话硬气,难免有扮猪吃老虎的嫌疑,不如先动了窗边那落单的女人。
他可不管这女人是否无辜,江湖中向来都是祸及家人的地方。
他虽想了很多,但打定主意也只是一瞬。当下刀随意动,反手抖起刀花来。
锋利的刀锋划破空气,发出一阵沉闷的嗡鸣。
刀光闪动间,崔一洞已毫无保留的刺向她。
这一刀好生歹毒,竟是直向她的胸膛而去。
花满楼脸色已变,面上温和荡然无存。
他反应极快,崔一洞刀刚动,他便短促的喊了一句:“小心!”
谁也没想到崔一洞会先发难于她。
伴随着花满楼声音而来的,是眼前越发近的刀锋。
刀锋上掠着渗人的寒光,在她的眼中一闪。
空气仿佛凝固,那刀在她眼中如同慢放一般。
但那刀绝对不慢,反而很快。
它快得几近成了一道光。
崔一洞本不该有这样的实力,但怒气激发了他,使他手中的刀比平时快上了好几分。
‘真是无妄之灾。’
阮江与在心中抱怨。
事到如今,有人突然挥刀向她,她竟也没有惊讶出声,逆光之下也无人看得清她的神色。
她虽看着是一位弱女子,但并非就一动不动的任人打杀。
只见她素手一抬,莹莹如玉白的五指在空中使力一握。
她在干什么?
求饶吗?
崔一洞想要讥讽的挑起嘴角。
然而,一把闪着亮光的细长银剑凭空显现。
它出现的实在骤然。
秀气的剑柄恰好在她五指间,与她空握的手吻合得严丝合缝,好似那里本来就应该有一把剑。
与此同时,花满楼已快要掠到她的身前。
他不愧是一流高手,轻功极好,反应也是极快。
谁也能看出他欲为这粉衫姑娘挡下一刀。
但姑娘却柳眉一蹙,先一步喝退道:“让开!”
说罢,竟一丝反应时间也不给他留,信手挥出了一剑。
这一剑如含熠熠光辉,灿红的残阳竟不如这一剑的剑光耀眼。
“锵——”
金戈相接,震出一短促又尖锐的金属碰撞声。
仅仅一息,只听那刺耳的碰撞声戛然而止,随即又响起兵器坠地的“哐当!”一声。
这一闷声如同敲打在人的心上,在凝固的气氛中仿佛成了启动信号。
站在一旁,一动也没动过的小姑娘,后知后觉的捏了捏自己的手骨。她很用力,因而也捏的很痛。
她非常确认,那剑是突然出现的。
准确的说,是凭空出现。
她确定她没有眨眼。
如果遇到这样诡异的事情,还能保持镇定,那简直就不是人。所以她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惊讶,深吸了一口气。
在落针可闻的时候,这浅浅的吸气声很引人注目。
但似乎没什么人留意到她,因为惊讶的不止她一人。
崔一洞一张长长的马脸上仍然挂着那狰狞的恨意,但他的瞳孔已紧紧收缩,深深的恐惧从眼中溢出。
他手中还拿着那把刀。
可怕的是,那把吹毛断发使他得意的大刀已成了笑话。
只因它已断了,剩下的另一半正躺在地上。
被那把比两指宽不了多少的长剑斩断了。
断口平整光滑,好似这刀比豆腐还软,还要好切。
它成了一把可笑的残刀。
崔一洞握着刀柄的手微微颤抖,连带着那把沉重的刀也开始抖了起来。
他害怕了。
冷汗从额上、鼻头、鬓角,甚至是手上冒出。
他的脸原本很红,如今却白了,比死了三天的死人还白。
与他们两个完全不同的是花满楼。
在那一剑挥出时,他才将将停下脚步。他的轻功很精妙也很快,而当一个人使出全力的时候,是很难停下的,他也一样。
剑就在他面边划过,剑风柔柔的吹起了他鬓边的碎发。
那实在是个很危险的距离。他能感觉到那一剑绝不平凡。
也好在他停了下来,他若再前进那么一分,那剑就会砍在他的身上。
但他一定会停下来的,他实在很相信她,就如同她也信任他一样。
这真是很不讲道理。
但不讲道理的事何止这一件。
他自己甚至还想不明白,先前为何如此恐惧,如今又为何如此高兴。
他快连自己的心都琢磨不透了。
可没人给他时间琢磨。
因为挥出这一剑的那个人笑了。
她笑得好生美丽。
美得难以形容。
但这美丽只有崔一洞看得完全,因为只有他眼睛不瞎又离她很近,近到那些霞光已经无法遮住她的样貌。
她并非只是笑一笑,她还很温和的说了句话。
她说:“这儿分明有三个人,你怎么偏要挑了我?”
她话虽温和,但手中的剑却还架在他们中间。
崔一洞原本脸白如纸,如今却又忽的红了。
他像个刚出江湖的青涩小子,美人微微一笑他便燥的浑身气血上涌。
他本来应该马上就走,现在又怎么也挪不开腿。
不仅如此,他还想给她诚恳的道歉。
但他没法回话。盖因有个人比他更快开了口。
“好厉害的剑法。”小姑娘轻轻拍了拍手,一双眼睛闪闪发亮。
阮江与勾起嘴角,矜持地说:“当然。”
有人夸赞她的剑法,她当然也会有些开心,何况她的剑法是师父亲自教的,在青山各精怪中也是数一数二的。
小姑娘已小跑过来。
她长得不算美,但有双会说话的眼睛,这双美丽的眼睛如今充满了歉意。
她微微仰着头,语气诚恳的说:“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大呼小叫的,害得姐姐陷入了险境。”
只因她的一声微弱呼喊,使得原本要向他们发难的崔一洞猝然转换了目标。
那确实是她的错,她也坦然的承认了错误。
没有人责怪她。
阮江与挽了个剑花,神色平静的将剑收回。
她平淡道:“没关系。”
而后继续看向身前的两人。
花满楼微笑着,柔声道:“你这柄刀已断,不如就将它留在这里,我代你保管。你若想讨回,随时都可以到我这儿拿。”
刀虽已断,却还能重铸修复。
崔一洞虽不想给,却也无力抵抗。
只因,刀被两根手指夹着,他无论使多大的力气也拔不出。
他的脸又变白了。
他如今才明白,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是他惹得起的。
花满楼已从容的将崔一洞手中残刀抽出。
粉衫女子饶有兴趣的看着崔一洞,见他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分明已很是害怕,却还待在这儿,不由问道:“你怎么还不跑?”
崔一洞苦笑哈哈,托说:“我不敢跑。”
他实在也很想跑,但他不敢。
只见粉衫女子又道:“你不跑走,我怎么好去追你?”
这句话说得俏皮,但崔一洞却满头大汗,匍匐在地,嘴里连连大喊:“姑奶奶饶命!”
姑奶奶?
她眨了眨眼,这个辈分倒是比姐姐合适。
“侄孙儿,你既然不跑,那我就只好叫你留下了。”
说罢,她就举起了手中的长剑,竟真往他门面刺了过去。
她的剑实在很快。
崔一洞甚至还未反应,剑尖已点在他的眉心。
冰冷的剑气从眉心慢慢的传遍了他的全身,他一动也不敢动,连害怕的发抖都不敢。他唯恐自己一抖,那锐利的剑尖就扎穿了他的脑袋。
就这样过去了一秒、两秒、三秒……
崔一洞额上的汗已顺着滴到了地上。
花满楼轻巧的将手中的刀放下。
原来他已走到了墙边,那儿正好有一张可以放刀的桌子。
他放好了刀才回过头来,柔声道:“姑娘,莫要戏耍他了。”
持剑的粉衫女子转而望向花满楼,笑吟吟说:“你怎知我不是要杀他?”
拿剑的人分明被分了心,那剑竟也未动一分一毫,哪怕一厘。
花满楼笑道:“只因我未感觉到杀气。”
这答案她不满意,又反问道:“你莫非觉得没有杀气就不会杀人?”
要知道这世上多的是没有杀气的杀招,他若真是这样想,未免太过天真了。
花满楼摇头道:“非也,我是知姑娘并非嗜杀之人,反而是……”
他语气故意一顿,她也便好奇的追问道:“是什么?”
花满楼莞尔一笑,道:“反而是个美丽又善良的仙子。”
阮江与看看花满楼又看看崔一洞。
崔一洞还死死的盯着眉间的剑。
“好吧。”
她确实不杀人,像她这种刻苦修炼的精怪,最忌讳杀人。她只是想吓唬吓唬他罢了。
她的剑甫一移开,崔一洞就已坚持不住般往后仰倒。
他本就双腿着地,又吓得腿软脚软,如今也只能一屁股往后边坐。
小姑娘现在是一点也不怕这个追着要宰了她的大汉,大眼咕噜噜的瞧着他。
见他一副熊样,便生了恶胆,得意道:“姐姐给你点了朱砂,你怎么还不道谢?”
那朱砂,说的自然是眉心那被利剑刺出来的一点红血。
崔一洞敢怒不敢言,只好顺着她的话,向阮江与连连道谢。
他这一张嘴,什么好话都往外吐。
人被夸当然会开心,但若是被这样的人夸,就没甚么好开心的了。
阮江与摆摆手,只觉得他吵闹。
她将剑收好,找了个地方坐下。
花满楼微笑道:“我还不知你会用剑。”
她理了理凌乱的衣物,道:“我会的东西多着呢,你若想都知道,那还需费些时间。”
花满楼他从袖中掏出一张手帕递过去,而后也找了张椅子坐下,闻言也只是点了点头道:“确实如此。”
小姑娘看了看粉衫姑娘,那张美丽动人的脸在黄昏下熠熠生辉,看着实在炫目。
小姑娘还年轻气盛,总不知道怎么和比自己漂亮的女人相处。
于是她只好跺了跺脚,向花满楼道:“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被他追?”
花满楼笑笑,道:“大约是因为我有一个常常因为女人,而深陷麻烦的朋友。”
小姑娘咬了咬唇,迟疑道:“所以你也不想惹麻烦?”
他虽不喜欢麻烦,但也知道麻烦若要找上你,那你是怎么也逃不掉的。因而花满楼摇了摇头,道:“我不怕麻烦。”
小姑娘终于松了口气,银铃般笑了起来。
她看着花满楼,轻声说:“我叫上官飞燕。”
他也微笑道:“在下花满楼。”
小姑娘或者说上官飞燕,又看向那位神秘的粉衫女子,问道:“不知这位姐姐叫什么?”
粉衫女子并未立即答话。
方才两人互通姓名之际,她就一直在低头擦拭她的宝剑。
她的剑自是极好的,剑身通体发亮,足以映人,剑柄由青玉所塑,上镶一大块黄玉珠,玉上又雕花饰繁纹,灵气逼人,不似凡剑。
她也极为爱惜,用手帕轻轻擦拭,剑尖上的一点血已被她擦净。
她专心致志,连小姑娘问她姓名,她也没有抬头,只顾着眼前的剑。
上官飞燕表情为难的望向花满楼。
她正尴尬着,就希望花满楼能理理她。
可惜花满楼正含笑望着粉衫女子,丝毫没有瞧出上官飞燕的心思。
他怎么能这样,上官飞燕不知为何心里有些生气,但又不好发作,她只好自己闷着。
等了一会儿,粉衫女子才淡淡道:“吾名舞惊春。”
花满楼轻声道:“可是一舞惊春?”
原来他也不知道,上官飞燕有些惊讶,也终于没那么生气了。
阮江与这才掀起眼皮望向花满楼。
她原本想的也是剑舞的‘舞’,可惜小绿将名字呈给上头后,只通过了一半。
她摇了摇头,解释道:“是武陵的‘武’。”
这‘武’字,来源于友商(在此特指暖暖的制作公司——叠纸),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翻出的陈年资料。
那资料边角上注了一行:青山白狐下山游历时,曾做过一段时间‘武陵真人’,还以这个身份结交过朋友。
虽然她认为自己起的‘舞惊春’也不错,但有了资料佐证,改为‘武’也没什么毛病。更重要的是,这‘武’姓是有资料可以追根溯源的,如此一来,合理性就大大增加了。
花满楼听出了她话中的惋惜之意,柔声道:“武惊春也很好听。”
阮江与凉凉道:“尚可。”
她还是觉得自己起的的名字更中听。
花满楼抿嘴一笑,道:“我还以为之前的事情会让姑娘不太乐意将名字告诉他人。”
之前的事她自然还记得,她轻哼一声,道:“你说的不错,但现在和当时不一样。”
可不是不一样嘛。
此一时彼一时,她现在的大名可是已经经过官方认证的了,自然就不用遮遮掩掩了。
阮江与,如今已完全可以自称为武惊春。
她将手中的拭剑用的锦帕叠好,平整的摆放在桌子上。
她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上官飞燕和花满楼的谈话她听得清清楚楚。
她望向上官飞燕,指着崔一洞问:“他为什么要追你?”
小姑娘迟疑了一会,说:“因为我偷了他的东西。”
武惊春眨了眨眼睛,上官飞燕是个小偷是事,实在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了。
花满楼倒是一点也不吃惊,反而还能笑得出来。
上官飞燕又抢着解释道:“我虽偷了东西,但绝非是个坏人。我向来只偷强盗。”
她面上神情自若,并不觉得自己有错,反而有些骄傲,因为她认为偷坏人的东西就是在劫富济贫。
她还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也许是被家里人娇生惯养长大的,初入江湖能说出这些话并不奇怪。
但偏偏有人听不惯这话,他怒斥道:“呸,贱人!”
众人闻声望去,才发现说话的人是崔一洞。
只见他双眼瞪着上官飞燕,看起来对她的说法很是忿忿不平。
这崔一洞可是一见了他们就喊打喊杀的,可见也不是什么好人。
但上官飞燕到底偷了人家的东西在先,武惊春便也饶有兴味的问:“她说的不对?”
她虽长得貌若天仙,但崔一洞见她言笑晏晏也还是下意识的浑身一颤。
他低眉顺眼,如实道:“她偷的是我的家传宝物,那可不是我盗来的。”
上官飞燕一愣,而后愤然道:“你胡说!这分明只是块普通的玉佩。”
她将玉佩从怀里拿出,又将拎着玉佩举得高些,好让大家都能看清。
那确实是一块品质极为普通的玉佩,就连做工也很平常。
花满楼自是看不见的。
倒是武惊春瞧了瞧自己身上挂的,又瞧了瞧花满楼身上挂的那些个,相比较下,这玉佩确实显得普通。
崔一洞道:“谁说家传宝物就不能长这样,它虽普通,但也是我娘临死前留给我的。”
他一堂堂七尺男儿,说到最后竟哽咽起来。
他在濒临死亡时也未曾如此作态。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上官飞燕非但偷了别人东西,还偷错了。本来只勉强能算一桩正义之举,如今也显得不伦不类。
武惊春一双星眸望向了上官飞燕。
她虽然什么也没说,但上官飞燕已全部明白了。
她也不知为何会这样,只好苍白的说:“我也不知道这玉佩这么重要,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不管是不是故意,她已然偷了别人的传家宝。
连花满楼都叹了口气。
他已然明白这块玉佩对崔一洞有多么重要。一块再不好的玉佩如果成了亲人的遗物,也会变得与众不同,珍贵起来。
“姑娘把玉佩还给他罢。”
上官飞燕跺了跺脚,她已明白在这里,如果连花满楼也不偏袒她,那就说明她真的错了。
这崔一洞是个真强盗,她好不容易偷出来的东西,还被追了那么久,居然又要还回去。
好好的一块玉佩成了烫手山芋。
上官飞燕咬了咬牙,将之递还给了崔一洞。
她的态度不算太好,但崔一洞也不管,只拿了玉佩,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走了,但上官飞燕仍站在原地。
她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再说话。
她到底是个年轻姑娘,因偷错了东西面子里子尽失,又得罪了崔一洞。本想留在楼里躲一躲,现在却已开不了这个口了。
最终还是花满楼开口将上官飞燕留了下来。
武惊春一点不觉奇怪。毕竟花满楼确实是个天下少有的大好人。
一场闹剧已然结束。
暮色渐浓,屋内也已慢慢暗了下去。
上官飞燕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小声道:“是不是应该点灯了?”
武惊春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抠着手指,闻言抬起头看了看四周,果见一片昏黑,只余窗边一丝孱弱的光亮。
如果再不点灯,屋内很快就要连那最后一点光亮也消失了。
她知道天黑了,但她还不太适应人类天黑点灯的习惯。毕竟在青山上,精怪们都习惯了日落后的黑暗。
花满楼笑道:“抱歉,我以为天不会黑的这么快。我现在就去点灯。”
他从椅子上起身,行至烛台边。
他实在不常点灯,灯芯也有些找不着了,他只好用手去探一探。
武惊春站起身,走了过去。恰好瞧见这烛台上面落的灰,全被他用手摸干净了。她只好执着他的手指,放在了灯芯上。
一豆烛火很快就从灯芯上冉冉升起。
燃好了灯,花满楼才拢了火折子。
烛火被微风吹得摇曳,橙红的火光爬上了他半边脸。
他柔声道:“弄脏了你的手。”
许是烛光太暖,竟显得他格外温柔,格外好看。
武惊春眨了眨眼,轻声说:“没关系。”
远些的上官飞燕已察觉到了什么,她怔怔得望向花满楼。
窗外,芬芳的花香萦绕不散,残阳早已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