卦(上)

    翌日,清晨。

    西湖上薄雾散尽,百花楼内鸟语花香。

    二楼东边客房里,一粉衫女子于床榻上盘腿而坐,她身上衣物穿戴齐整,似是一夜未眠。

    奇怪的是,一层浓重的雾气在她身旁缭绕不去。

    而雾中,隐约可见她双眼微阖,神情自若。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半睁着眼,从口中吐出一缕浊气。

    浊气见光即消。

    粉衫女子如释重负的露出一抹淡笑,一双亮若星子的明眸缓缓睁开。

    至此,她周围雾气霎时消散,仿佛是由她操纵一般。

    事实也确实如此。

    武惊春枯坐了一夜,才将因昨日贪嘴引入体内的浊气排出灵体。

    这实在是一种煎熬。

    这些微尘般的浊气她平时并不将之放在眼里,但人间到底比不上钟灵毓秀的青山。尤其是此间灵气稀薄,一丝浊气竟让她生生打坐了一整晚。

    这也没什么好比较的,若非青山特殊,也不会有这么多精怪生出灵智。若非青山特殊,也不会招来天雷惩戒。

    不过是,世间万物皆有其定数罢了。

    青山啊,也不见得是个好地方。

    她不愿再想,便爬起身来,将床榻边上的鞋袜穿好。

    穿戴好后,她环顾四周,没发现什么遗漏之处,于是推门离开,一气呵成。

    二楼静悄悄一片,各个房间里看着也不像有人的样子,于是拾阶而下。

    她踩着楼梯往下走,见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上官飞燕。

    而今天的上官飞燕已与昨天有了天差地别。

    这种区别不是因为她换了身新衣裳,而是在于她的脸。

    她换了一张脸。

    一张美丽动人,以武惊春的眼光看来,甚至比得上很多精怪化形后的脸。

    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昨天晚上,她就已经将自己为了躲避仇家易容的事说了出来。

    上官飞燕已听见了楼梯的响动,见她正慢吞吞的从楼梯上下来,便抿嘴柔柔的一笑,向她打了声招呼,“武姐姐刚起吗?”

    她刚起床这件事大概挺明显的,武惊春随意应了声,接着继续走她的楼梯。

    她从高处下来,衣袂飘飘,瞧着很是潇洒。

    那身衣服上官飞燕印象很深,轻如蝉翼,层层叠叠很是漂亮,更重要的是那衣服上挂着的大大小小的装饰,就已经令她难以估价了。

    不仅如此,她的头发也是随意披散着。那是一头快要长到脚裸的头发,实在很引人注目。

    上官飞燕仰着头,仔细瞧了又瞧,而后面露疑色,问道:“姐姐怎么还穿着昨日的衣服?”

    武惊春脚步微顿,迟疑的抬起手,指了指自己身上这件蝉翼轻纱,道:“你说这个吗?”

    上官飞燕随即点了点头。

    花满楼是个再体贴不过的君子。这种体贴入微不仅体现在与他交谈时,还在于他非常会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

    上官飞燕身上穿的新衣裳就是花满楼准备的。

    而她的当然也不会被落下。

    武惊春撩起耳边乱飞的发丝,神秘一笑。她身上的蝉翼轻纱,可不只是件衣服。

    她道:“没关系,它很干净。”

    上官飞燕眼中疑惑更盛了。

    武惊春也不想继续解释。解释是很麻烦的事,尤其这件蝉翼轻纱来历不凡,严格来说已经算得上是一件水火不侵的法器,这并非能随意与人述说之事。

    她看了看周围,没看到楼里的另一个人,便问道:“你看见花满楼了吗?”

    她话题转移得实在太快,太明显。上官飞燕是个聪明人,只好顺着她的话,指着门外道:“他在院子里。”

    武惊春满意的颔首,道了声:“谢谢。”随即脚步不停的向院里走去。

    她走得实在太决绝太果断,以至于上官飞燕望着那道背影,总觉得自己忘了些什么。

    百花楼虽占地不大,但余出可以种花的地却实在不算少。不说那一个种满桃花的后院,光这一片前院,就已足够种下不少珍稀花种。

    武惊春轻巧的跨过门槛,眼前便被五彩斑斓的花草占满。

    春天本就是鲜花花期最多的季节,如今花香满楼,以至于她行走在其中都有些要被粉粉甜甜的花香熏醉了。

    她放缓了脚步,眼神也飘飘然跟着两只缠绕在一起的蝴蝶转悠。

    好一会儿,才见到了那一抹快要隐入花丛的背影。

    之所以快要隐入花丛,是因为他恰巧着了件浅色青衫,如今半蹲在地,常人若匆匆一眼扫过去还真有些发现不了。

    她没有立即叫他,但花满楼已似有所感的回过头来。

    他面带微笑,眼眸温柔的如同一汪深藏在林中清纯透绿的潭水。

    他柔声道:“是武姑娘吗?”

    他的声音也如同他的表情一样温和。

    此时楼外的阳光正正好,于是花满楼那张俊逸的脸庞便也好似在发光。

    武惊春眼神闪烁,一时有些迟疑,不知道该不该应答。他看起来好似心情格外愉悦,气氛也是如此的安静祥和。

    花满楼静静的等了一会儿。

    除了微风轻轻吹过,他再也没听到别的什么声音了。

    难道他先前的感觉错了?

    不太可能。花满楼若有所思,眉头也轻轻蹙起。

    许是人错了。

    他犹豫了一下,又迟疑的低声问:“是上官姑娘吗?”

    武惊春缓慢的眨了下眼。

    上官姑娘?不是认出来了吗,怎么还带换人的。

    她没憋住,这才应道:“是武姑娘。”

    是调皮的武姑娘,花满楼复而轻笑。

    “武姑娘睡得可好?”

    说罢他就顺势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中的泥土,又捻起衣袍掸了掸上面的灰。

    睡得好不好不知道,但实打实的坐了半宿。不过睡觉和修炼,对她来说其实是一回事。

    武惊春一边想着,一边也脚步轻快的走过去。

    她道:“一般般吧,不过应该睡的比你好些。”

    她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今天在这百花楼里,想必她已成了最后一个醒来的人了。她若说睡得不好,起得比她早的花满楼岂非比她睡得更不好。

    花满楼哑然失笑。

    武惊春走到他的跟前,突然半感慨半赞扬道:“你看起来真不像个盲人。”

    盲人这词很直白,很不好听,但在花满楼面前她半点也没有忌讳,她坦诚的说出这个词,既不因他是个目不能视之人而自作主张的避讳,也不会因此而对他产生怜悯。

    花满楼也不会为此而生气,他面带微笑面,道:“姑娘认为盲人应该是什么样的?”

    这问题有些难倒她了。武惊春冥思苦想,最后干巴巴的说:“我也不知道,我只见过你一个。”

    “不过,你过的很开心很快乐,不,是非常开心非常快乐。”

    开心快乐到甚至,有时候让武惊春觉得他好似很享受当一个盲人。

    这并非是她恭维,花满楼给她的感觉一直都很积极。

    花满楼被这真诚又质朴的话逗得莞尔一笑,他既温和又缓慢的说:“也许很多人认为失去光明是件痛苦的事,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虽看不见花蕾开放,但我已嗅到了满园的花香;虽看不见枝头落雪,却听见过雪花飘落在屋顶的声音;虽看不见日光,但它照在我的脸上,干燥又温暖,竟比世上任何一种东西更令我舒适……”

    他缓慢的述说着,话语中有种别样坚毅的力量。

    他失去了可以看见色彩的眼睛,但心却没有。

    武惊春默默的听着,在她的认知里,人们总是很不容易满足。

    他们拥有的越多,想要的就会越多。因而他们抢夺、偷盗,甚至是发起战争,只为了掠夺更多的东西。

    但花满楼不一样,他显得很容易满足。

    即使看不见,他还是因为还能听见,还能感觉到,而对生活满怀热忱。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竟活生生的显出了一丝神性。它有别于那些悲悯天人的神女们流露出来的神性,这是一种武惊春难以形容,难以描述的,感人的神性。

    这实在是很了不得。

    她惊讶的上下打量着这位‘神仙’。

    直到她看到眼前充满光芒的‘神仙’的青衫一角,那里灰扑扑的,上面沾着一小块花丛里的泥巴。

    她忽而抿嘴一笑。

    看来这还不是一位真神仙,他连最基础的纤尘不染都还做不到。

    她眼睛弯起,又强忍着微笑,道:“你说得很对,因为你这的番话我已经更喜欢你了。”

    花满楼白皙的脸庞上霎时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红晕,因这话中她轻易而直白的吐露的‘喜欢’。

    尤其是姑娘还盯着他瞧,他忙低下头来躲避,又掩饰般的、拘谨的轻咳了一声。

    他奇怪的反应,引得武惊春眉开眼笑,最后干脆的笑出了声。

    花满楼听着那娟娟流水般的雀跃欢笑,脸上越发热了。

    他心中思绪万千,百转千回。直过了好一会儿,道出一句:“不知姑娘可用了早膳?”

    武惊春笑凝在眉梢,心中跟着一颤。

    早膳?

    她现在最听不得的就是早膳午膳晚膳。

    想到令她觉得费劲的浊气,她十动然拒,忙道:“我还不饿。”

    不仅如此,她吸取教训,生怕花满楼又诱惑她,便不等花满楼开口,接着道:“你现在忙不忙?”

    她如此突兀的问话,属实是司马昭之心。

    花满楼又怎么会不知道,但他终究没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摇头道:“不忙。”

    他语气中的无奈都快溢出来了,武惊春怀着些许微妙的心虚,左顾右盼起来。

    终于她看到脚底下那几个花盆,用手指了指,道:“那这些不用先种下吗?”

    地上也确实摆着几个花盆,花盆里的也确实是他原本打算移植到地上的新花种。

    花满楼低眸浅笑,道:“这些花暂时不要紧。”

    听到想要的答案,她舒心的笑了笑,语气轻快了很多,道:“既然不要紧,那我想请你帮个忙好吗?”

    “姑娘请说。”

    “我想借四枚铜钱。”

    铜钱是拿来卜卦的。

    她昨天晚上突发奇想,认为自己可以学着支个摊,帮人算命赚些钱。

    虽然她不用吃不用喝,但她欠了花满楼一双鞋子,额,可能不止……总之她得想办法还。

    所谓债多不压身,趁花满楼还未说话,她又补充道,“外加一顶幂篱。”

    花满楼道:“不知姑娘要什么样的铜钱,又要什么样的幂篱?”

    这些问题她未曾想过,按照她心中的所想,应该什么样的都可以。

    “寻常铜钱即可。至于幂篱我想要长一些的,最好是深色的。”

    花满楼颔首应下,这并非难事,只是,“姑娘现在就要吗?”

    难道这个很难吗?武惊春小巧秀气的嘴巴微微撅起,她试探性的问道:“不可以现在要吗?”

    花满楼解释道:“小楼里没有你要的幂篱,若要还需等上片刻。”

    等一等当然没问题,她眨了眨眼,觉得自己应该也不是很急,“那铜钱呢?”

    她一刻不停的追问,让花满楼都能轻易想象到她如今满含期待的殷切样子,这实在难以拒绝。

    他眼中泛起笑意,当下便从袖口中取出姑娘心心念念讨要的东西。

    他数出四枚铜钱,放到姑娘早已迫不及待,早早就侯在他跟前的手中。

    那铜钱一到手里,武惊春立马拢了起来,用手指一个个翻看。

    于是花满楼便能听到,那几个普普通通的铜钱被姑娘欢快的拨弄得互相碰撞,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响声。

    他含笑听着,直到那清脆的声音突然停歇。

    他感觉到那摆弄铜钱的姑娘,如今正眼巴巴的看着他,于是轻声问道:“怎么了?”

    武惊春手里攥着铜钱,眼神亮晶晶的看着他,跃跃欲试道:“你想不想算一卦?”

    原来是她看着手中讨来的铜钱,心底突然有些发虚。

    她虽然跟着师父学过,学得像模像样,但真要论起来,她学的并不好,甚至不如那个后来的雏鹰。

    在这些东西上面,她实在不是很自信,因而她专挑了个最简单的,师父教的,只用四枚铜钱,算最基本的吉凶祸福。

    学的不好是一方面,但真正令她发虚的是,她还从未对普通人用过……

    武惊春就这样盯上了花满楼。

    他穿着一身青衫,温润如玉,风度翩翩。当然,最重要的是,他是个绝世大好人,轻易不会生气。并且这铜钱是他的,算他肯定特别准,这样一个人特别适合用来给她练手。

    武惊春越想越觉得合适,生怕他拒绝,又忙道:“很灵的。”

    她渴望着花满楼答应,说完便眼巴巴的看着他。

    花满楼原本还不明白姑娘为何要向他讨要这些东西,如今真相已摆在他面前。

    而且姑娘的语气听起来很像在哄骗。

    想到这个可能,他抿嘴一笑。

    “你要如何算?”

    这就是同意的意思,武惊春心领神会。

    她看了看周围,觉得怎么也不能在这儿站着算,便道:“我们先进去。”

    花满楼自然没有不应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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