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会令我生不如死。”
她的眼睛在说话时顺势看向了他,那目光空空荡荡,轻飘飘的,恍若一片羽毛,落在他的身上。
她的注意力显然不在他的身上,这恰好说明了她在深思。
尽管下一句话,她就又言笑晏晏,说:“我逗你玩呢,你紧张什么。”
但花满楼还是未全信,他实在不希望这姑娘身中奇蛊或是奇毒。
他早已敛下笑意,如今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庞也显得有些严肃,问道:“你真是骗我的?”
‘当然不是骗你的,’她在心里偷偷应答。虽然听起来很惨,什么生不如死的,但她可不在意什么情啊爱啊。凡是有关感情的事情,她躲都躲不及呢,一点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她才不觉得自己会爱上一个人,并且还爱的死去活来。
曾经就有只鹰老批评她没心没肺,但她可明白得很,那只臭鹰就是羡慕她每天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从不胡思乱想。
不过,她圆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只觉着他实在有些太过于执着这个事情,较真地连那么好看一张脸都不笑了。虽然脸还是那张俊俏的脸,但不笑的他看起来总有些奇怪。
似乎从见到他开始,他就一直是带着笑的,就算嘴角没笑,眼中却还是含着笑意的。
实在是很不一样,有点违和。
不过她自认为是个非常好的妖,没有喜欢看人变脸的怪癖。
面对花满楼的问话,她倒是眉眼弯弯,开开心心的说:“是的啊,你可真好骗。”
花满楼自然看不见她面上是什么表情,但也能从她的语气里听出十分的轻松和惬意来。
她话说的轻巧俏皮,好像真在与他开玩笑他。
花满楼喜欢说实话的人,但也并未因被她欺骗而恼怒。
只是他难免想起了他的一个朋友——陆小凤,他也曾与他开过一个玩笑。
他骗陆小凤吃下了一种很像毒药的药,又叫他自认为是三日催心散。直到药效深入肺腑,他才悠哉的告诉他那味药叫心花怒放丹,用者非但不会伤及性命,反而能清火去湿,遍体生香。
由此可见他实在不是一个迂腐之人,也很是愿意与朋友开些玩笑。
姑娘虽骗得了他,但也并未使他失去些什么,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罢了。因此他只是好脾气的舒眉浅笑道:“姑娘下次莫要开这种玩笑了。”
她做出一副‘真拿办法,依你依你都依你’的样子,说:“好吧好吧,既然你这么抗拒,那我只好迁就你了。”
花满楼也顺着她的话,笑道:“多谢姑娘迁就。”
时至正午,两人走在街巷,路过西湖有名的闹市。远远便听到闹市传出的叫卖声吆喝声,想来里面已经人头攒动。
这是去百花楼的必经之路,虽不进闹市,却路过其街口。
阮江与好奇的往里眺望,果见其行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好不热闹。
里头卖什么的都有,光是吃的就有好多她从未见闻过的,炸煎蒸煮各有特色,远处还有新鲜的杂耍戏班,演到精彩处喝彩不断掌声雷动……
她被热闹的街景吸引了心神,不由分了心,惊叹之下,脚步便也慢了几分。这儿本就是出入的街口,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她再稍微一躲避行人,便与花满楼落后了好几步。人多嘈杂,花满楼仅依靠一双耳朵行走,将注意力分了些在路人上,难免慢了半拍,方注意到她的落后,才刚要缓下步伐等她,那街口处突然涌出一大批成群结队的人来。
这一大秧子人来得巧,生生将本就一前一后的两人挤散。
而后也不知是哪位公子小姐带的大批家仆,丝毫不避让行人,还撞着了人。这家仆也实在霸道,撞人后非但不道歉,反而出声呵斥驱逐,一时之间,众声纷起,吵骂声不绝如耳,远处的杂耍班子又一次噼里啪啦敲起了锣鼓。
花满楼虽平时从容得不像个瞎子,但如今四周如热水沸腾,声音嘈杂紊乱,他只能将所有注意力放在听声辨位上。为着躲避看热闹而来的人,难得的显出几分迷茫和狼狈来。
阮江与一见着这一大批人急匆匆的就知要撞上。原本还想停下让他们先过,结果这群人又在路上生出了是非,眼见人像要吵起架。她深知一旦吵起来,少不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这里的人只会越聚越多。
若是平时她也许就去凑凑热闹了,可现在她不是一人独行,怎么着也得先与同伴汇合。她心中想着急流勇退,一边退着让开路来,一边留意起花满楼的位置。
好在花满楼并不难找,她只一眼扫过便准确无误的找到了他。
盖因他着了一身月白,兼之其长身玉立气质非凡,在人群中算得上鹤立鸡群。
只是与她相比,花满楼的处境就有些不大好了。他非但没能往外走,反倒是被旁的人挤的往里去了。
她听得分明,那边人群已经开始争吵,眼见他行走缓慢,踌躇间甚至被前来的好事之人挤兑得有些狼狈,她这才恍然想起他目不能视。
都怪他平时表现得太像一个正常人了。
她轻咬贝齿,朱唇微抿。他不进反退,这光看着,磨磨蹭蹭,实在令人着急,她只好回身钻进人群。
她到底是只以灵巧著称的白狐,加上一头青霜长发很是亮眼,旁人见了下意识的便避她几分。使得她在人群中如鱼入水,转瞬便让她溜到了花满楼身边。
只是花满楼显然没发现来者是她,他听着杂乱的脚步声,勉强辨别出有一人离他愈发近。他脚下步伐一泄,便想要避开。
这怎么行,这里人多得很,等等又被挤远了。
她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随行摆动的手。
花满楼脸上还弥留着几分茫然,如今被她这么一抓,也只剩下惊讶了。
他到底是个能在江湖上排名的一流高手,只是一时茫然间让她得了手,如今也已反应过来。
他想用巧劲挣脱,但阮江与抓得紧。他未想过伤人,只手腕一翻,便想回手抓住她的手。
她也并非常人,只一瞬便隔着衣物察觉到底下经脉异动。但她平日使的是仙家手法,怕自己下手不知轻重,只好使他得逞了。
风水轮流转,她反倒被别人扣住了手腕。他手劲不小,原想人多不好说话,如今她也不得不出声道:“是我。”
花满楼瞬时卸了力,已是认出她了,刚想说话。阮江与哪会等他,只这一耽搁身后又多了几个人。她见他没了防备,又用手握住他的腕。
他们彼此执住对方的手腕,原本还有些衣物隔着,后来动作一大,如今也变得肌肤相贴了。
手中如玉般温热的肌肤实在烫人,花满楼不敢冒犯姑娘,忙松开了手,他半个“你”字才要脱口,便被她强硬的拉着走动起来,动作之快,一时间他也只好顺从的跟着她走。
先前往里走,因那头颜色不寻常的长发都能得几分避让,如今往外走,一张脸可谓是正正对上那些人的视线。她到底长着张世间罕见的脸,常人见了难免晃神一会儿,虽然逆行,但如此一来竟比往里挤时还要好走。
两人远离街口,路上行人渐少。
花满楼几欲开口,遂鼓起勇气道:“咳,姑娘,可否松手?”
他说话仍是温声细语,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话已经在他脑中措辞数遍。作为一位向来恪守礼节的端方君子,还是第一次被女子强行拉着走,又是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心中不免有几分羞赧。
阮江与松了手,见人已少了许多,她也不怕撞着人,便回头瞧他。
花满楼耳根泛红,只觉得手虽松开了,手腕处却似还有余热,这热度直逼脸庞,使得他的脸上红霞久久无法散去。
他发冠又束得高,手上只有一把油纸伞,实在没东西可让他将脸遮挡一二。
她也确实见着了,见他反应如此大,又出声让自己松手,怕是自己手劲用大了,忙问道:“怎么了?是我弄疼你了吗?”
她手指纤纤如嫩荑,力气虽不算小,但他又不是易碎的瓷娃娃。
花满楼不由失笑,知道她是误会了他的本意:“姑娘放心,我乃习武之人没那么容易受伤。”
“那就好,”她松了口气,又有些好奇,问到:“你居然是个练武之人?”
花满楼微笑着说:“看着不像吗?”
她思考了片刻,说:“不认识你之前倒是有八分像。”
“何出此言?”
“你虽然是目不能视,却从未拿什么东西探路,非但如此,你甚至比常人还要灵敏,今早下雨时,你走的很从容,连地上的水坑都甚少踩到。我明明只呢喃了一句无关的话,你却隔着风雨声听到了,还那么肯定我是坐着而非站立。”她说到这,灵机一动,悄悄偏头看了看他,果不其然,他已经似有所觉的低头看她了。“你瞧,我突发奇想瞟你一眼,你就好像早已知晓我会看你一样,马上低头看我,就这一点你可比普通人厉害多了。”
他确实是有一门厉害的功夫,但他会低下头来,绝非是因为他练的什么武功,只是,花满楼实在不知如何辩驳,只能哑然。
他斟酌片刻,才道:“只是机缘巧合。”
“真的?”她语气中充满了质疑。
他低眉颔首,肯定的说:“我确实有一门武功可以助我听声辨位,但它只是寻常武功,绝非如你想的那般厉害,只是听力较旁人稍好一些罢了。”
花满楼的解释她已信了九成,剩下的一成全然是因为他太过谦虚,正常人尚且不如他。她感慨道:“那你的听力可真不是一般的好。”
花满楼但笑不语。
百花楼已近在眼前。
它坐落在闹市旁,门就这样大开着,里边静悄悄空荡荡。
它就像一座普通的小楼,门楣上挂着一张牌匾,匾上写着“百花楼”三个大字。它并不如何华贵,也并非多么典雅。并非它不好看,不精美,而是因为此地是西湖。富甲一方的人家比比皆是,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在此地多如毫毛,而百花楼只是隐于其中的一座,显得它很普通。
“百花楼?”她轻声将牌匾上的字读出来。
花满楼微笑着说:“姑娘请进。”
但当阮江与一踏入这里,已然不再觉得它普通。
只因这院子里种满了花花草草,让人应接不暇,连那围墙上都攀满了各种藤蔓,如今正值紫藤花期,于是便有一片墙壁挂满了紫藤花,那淡雅的紫色小花一朵坠一朵,彩蝶在花堆里翩妍展翅。
这里不像是一座供人居住的楼房,反倒像是给花儿住的。
在如此超凡脱俗环境下,她闭上了双眼,静静的感受着这里的幽静。一呼一吸之间,清新自然的花香已缓缓深入肺腑。
她喜欢这里,这里的气息让她想起了青山的春天。漫山遍野的山花,无边无际的桃林,只有生机盎然的春天才会引得大大小小的精怪都出来玩闹,那是青山最热闹的季节。
她嗅到了一股极为熟悉的香味。
是桃花的味道。
但她放眼望去,眼前虽有百花,但却独独缺了桃花。
“姑娘在找什么?”
他一直站在旁边没有轻易出声打扰姑娘赏花,只有在她需要的时候才冒然开口。
“我闻到了桃花香。”她又重新嗅了嗅空气中的香味。虽然味道很淡,在众多花香中并不明显,但她确实闻到了。
他温言答对:“院中确是植有桃树。”
花满楼虽没有这般灵敏的嗅觉,但他怎会不知。
他还记得今早在姑娘身边闻到的香味,想来姑娘也很是喜欢桃花,他便笑着为她引路:“姑娘请随我来。”
百花楼并不复杂,一楼待客,二楼住人。
花满楼带她走进的正是待客的中堂。中堂里摆着成套的桌凳木椅,主位后竖着一面巨大的屏风。
屏风很精致,但她来不及细看,便随着花满楼绕过主位到了屏风后。那儿有一扇雕饰着花鸟的木门,门上落了个‘只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木栓。
门后粉妆玉砌的花儿已开了满树,枝头压得摇摇欲坠。几株桃花下置有一粗狂的石桌几凳,案上已落满了柔嫩的桃瓣。
想来是因昨夜风雨,才吹落了这么一地花。
她看着漫天飞花陷入了过往的记忆中。
她还记得,也是在某年的春天,青山上的一整片桃林一夜之间蓦然开放,繁茂的粉色桃花映红了整座青山。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花开是如此生机蓬勃的一件事,于是她每一天都要到桃林里来,既是看花也为了偷懒。
春分那一天,她在林中奔跑跳跃,最后玩累了,她才安静的趴在枝头上看花。
一个小小的花苞慢慢的在她眼中绽放,粉嫩的花瓣一片一片舒展开。
这朵桃花开得格外好。
她兴致勃勃,她决定要把这支漂亮的花儿给师父也瞧瞧。
于是她叼着一嘴的花枝,在漫天落花里一路跑着。
直到她跑出去很远,才发现自己四个毛绒绒的爪子已经变成了人类修长的四肢。
在灿若朝霞的花林里,她化形了。
……
等她回过神时,手中已无意间接住了一片粉嫩的花瓣。她有些怀念的将花瓣捻起,置于唇边,嚼食。
她舌尖轻卷,将嘴里的花碎咽下,果然那味道还似从前,又苦又涩。
“还是这般难吃。”
怎么会有人自己找罪受的。
花满楼轻笑出声。
阮江与轻哼一声,以示自己听得到。
他又回头找补,道:“姑娘好风雅。”
她对这回答很不满意。
于是踮起脚尖,截下刚从枝头凋落的花瓣,一点也不客气的捻到他嘴边,不怀好意道:“既觉得风雅,你也给我尝一个。”
花满楼还未来得及抗拒,那唇上已触及到一片柔软似水的凉意。他惊的退了半步。
可她怎么会轻易放过他,她眼含流光,分明带着笑,却偏要装作生气,说:“不许动。”
玉指捻着花瓣直追而来。花满楼哭笑不得,只好依她心意讨饶:“姑娘莫闹了,我自己来。”
“好,”她答应得极快,好似怕他反悔,那片花瓣被她干脆的放到手心中,“诺。”
手中轻轻柔柔的花瓣被握住攥紧,他眉梢一挑,微微一笑,随即转身,脚步不停,竟快步走开了。
她看着摸不着头脑,愣了一秒,直到空气中传来他忍着笑的话语:“姑娘,下次可莫要轻信他人了。”
“你居然骗我!”她气得跺脚,怪不得药师常说‘人心叵测’,看上去这么老实的一个人,没想到他竟然也会骗人。
“我要让你知道什么叫谨言慎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