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这个冬天里，很多年老之人都很难熬。高昌王虽病了一冬，到底扛了过来。而曹国王就没有这般幸运，他在一个大雪骤停的早上走到了自己生命的终点。

    曹国举国皆哀。曹国王这一生，有功有过，年老之际，他不甘心丧失手中权柄，久拖不肯立王储，致使朝中二王并立，互相掣肘，国事混乱。虽然过世前一年确认了王储人选，但不得不说一句，立得还是太迟。

    这一点，在父王丧事甫一结束就被迫雪中逃亡的大王子曹扬深有感触。

    他的好二弟，那个有肮脏乌孙血脉的曹森能骤然发难，不正是因为父王生前多年姑息，才养大了他的野心，壮大了他的实力吗？

    曹国大王子曹扬逃去了石国。曹森发难之后继位新一任曹国王。事发自现在，已有两月余。

    书房之内各人将密报都看了一遍，最后密报回到了高昌王手上。

    “曹森做事，还是不够细致啊。”高昌王含笑点评了一句。既然要夺位，怎么能让人走掉呢？你看，现在麻烦不就来了吗？

    曹森继位后，当即发布诏文，宣告曹扬失序背德，违背孝道，致使先王怒急攻心而逝，实乃致使先王薨逝的罪魁祸首。

    曹森并向石国追索曹扬，要求石国将他发还回国论罪。而曹扬则声称曹森篡位，他手上有当初册立他为储君的诏书并曹国王玺。

    “石国至今未明确表态，恐怕也有观望之心。”庾昭明道。

    这是常情，邻国逢乱，再忠心的盟友心里也会有些想法。

    如今，就看曹扬的打算了。

    曹扬没有让人失望，密信之后不过十天，高昌王收到了来自于康国王廷的正式函件，鉴于曹国如今情势，康国邀请北道各国一道在其首都磋商曹国王位之争一事。

    函件到达高昌王手上当日，高昌王大笑，曰“老康与我心有灵犀！”

    五日后，以大王子庾昭明为首，高昌使团一行出都护城往康国首都而去。

    庾昭明临行前其实并不太放心，父亲如今虽然好了点儿，但这个冬天他过得太煎熬，身体亏损得厉害。虽然父亲从不显于人前，但他是做儿子的，如何能看不到背后的那些遮掩？

    高昌王却很坚持：“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为政之学也是如此。此番正是好机会，你多去看一看。”又道：“不要儿女情长，不是非得床前尽孝才算孝子。”

    父亲话已说到此，庾昭明不能再违拗，当即拜别父亲而去。

    那头庾昭明去了，东宫顿时感觉空荡起来。虢丹收拾心情，一面带好孩子，一面常去高盛宫后殿看望请安，如此乎乎半月过去。

    这一日，因昨夜又忽然降温，虢丹叫风声惊醒时，脑海里当即想到了庾昭明，不知他现在到了哪处，可曾吹到这寒冷大风？随即又想到了高昌王，突然降温，不知大王有没有不适。这么想了一时，才朦胧又睡去。

    因心中担忧，这一日一早起来，收拾好后，虢丹就出东宫往高盛宫后殿而去。

    到了后殿，只见到了博王后，“大王上朝去了。”

    高昌王昨夜睡梦之中果然感觉到了降温，当即狠咳了一阵，但早上还是要去坚持上朝。

    博王后劝不住，面露忧色。

    虢丹能理解博王后的感受：大王明明还未病愈，却一意孤行，丝毫不将保养二字放在心上，换谁都得着急担忧。但她作为儿媳，无法深劝，只能祝祷大王一定安康。

    博王后是不愿让自己的坏心情影响他人的人。见虢丹面露忧色，她反倒提起精神劝虢丹：“你也不必太过忧心。大王吉人自有天相，必定会平安康乐。”又让虢丹看着天气好时，多把孩子抱过来，“大王很喜欢那孩子，看到孩子，他思虑得也少些。”

    虢丹应了。

    博王后又说起去清凉寺祈福之事。“趁哪日天气晴暖，我们一道去清凉寺做个法会，消病去厄，也祈求大王安康。”

    虢丹并不信奉婆罗门教，尤其几年前朝廷限制婆罗门教传教旨令一出，虢家上下再未听过任何婆罗门教经义。但博王后既如此说，她也应下了。

    又坐了一时，虢丹告辞退下。

    过了几日，果然连续都是太阳天，于是第二日一早，王后凤驾出都护城西门，向清凉寺而去。

    当日，虢丹陪博王后做了一日法会，虔心为大王祈福，又在寺中用了一道斋饭，自下午方回。

    祈福法会要连做三场。

    这几日日来回奔波，又要虔心颂念祈福，其实颇为劳累。但博王后不顾劳累，强撑着将这三场法事做了下来。

    最后一场做完，博王后亲向法师惠正表示感谢。三日法会做下来，不止她觉得疲累，清凉寺众僧人更加辛苦。面对王后的亲口致谢，慧正合十道“能为大王祈福，是敝寺荣幸。”

    博王后点了点头，正要转身离开，忽然惠正道：“小僧先前听说了赭石城之事。”

    博王后立住脚步，回头看去，只见惠正直身合十看着她，眉眼里全是悲悯：“还请王后节哀。”

    回去的路上，虢丹难掩疲累，却还关心王后累不累。博王后摇了摇头，不道辛苦，“只盼果然有用。”

    博王后的心是好的，然而法会结束后约五六日，高昌王的情况忽然恶化。当夜不仅咳嗽，而且全身发热，太医当即会诊看症，又施针治药，忙了一夜，才算有惊无险度了过去。

    然而这场病来得迅烈，也来得狡猾。白日里总是会稍稍好一些，人也能正常饮食，睡眠也无碍，但只要一入夜，半夜时分便总是猛烈高烧起来，又伴随着咳嗽。夜深之际，满殿侍从默立，高昌王一人在床榻上呼吸起伏，时时猛烈咳嗽，这情形看来总叫人觉得暗夜幢幢，风雨飘摇。

    太医们对于这种反复高烧警惕非常，却开不出一个立时起效的方子。这意味着需要不断的分析症候和调整用药，新药方的验证需要时间，然而病情不等人。太医们唯有时时待命，晚上轮班值守看诊，白日再商议症候和药方。高盛宫后殿一时药味弥漫，苦涩透底。

    太医们忙着看诊用药，博王后也夜不能寐，几乎整晚整晚的守着高昌王。

    然而这么多人，又这么多药，全没有用。不论高昌王白日如何清醒，一到夜晚，他就被拖入一场己方只有他一人的战场中。

    敌人强大而狡猾，它明明有能力碾碎他，明明有能力横扫全境像一条毒蛇一般将他一口吞下，却又总是在黎明时分将他吐出来。然而高昌王知道，每一次，那些毒液都会浓重一分。它不想一举杀死他，而是要慢慢毒死他。

    这真是让人绝望的战斗。

    高昌王静静躺在床榻上，看似昏迷，其实身体里各种情绪激烈：恐惧，绝望，害怕......他只是醒不过来。

    博王后握着高昌王手，一动不动的看着他，渐渐将头抵在了交握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