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人总会老去，而新的生命会诞生。这年九月，虢丹痛了一个日夜之后，平安生下了她的第一个孩子。

    孩子的第一声啼哭明亮非常，叫等在产房外的庾昭明精神一振。孩子抱出来后，他抱着仔细看了一时，随即将孩子交给了虢丹的母亲，他的岳母。自己则进了产房。

    生孩子是极其耗力的事。眼下虢丹已看过孩子，自己也收拾好了，她半靠在柔软的引枕上，眼里尽是脱力后的茫然。

    庾昭明走进来，他本来心情激动，想与妻子说说话。但是虢丹脸上那种隐隐寂寥之色忽然让他停住了脚步。

    人的心软自责往往就在一瞬间。这一刻，在刚刚体会做父亲的快乐之后，庾昭明又从妻子的神色里，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丈夫的责任。

    他坐在床边，握住虢丹的手，只觉得想说的那句“辛苦了”在这寂寥面前太过轻飘。

    虢丹回过头，静静的看着庾昭明，看着自己握在他手心里的手，忽然一种强烈的辛辣之感直冲自己眼睛。她没有落泪，不能落泪，因此她只是闭着眼睛，扭过了头。

    孩子满月之时，宫中举办了一次热闹的满月礼。宗亲，亲近大臣，以及作为孩子外家的虢家一家人全部受邀入宫。

    高昌王今天第一次将这小小婴儿抱在怀里。孩子一直闭着眼睛安睡，不论外面再怎么吵，也丝毫不受影响。

    高昌王喜欢非常，连声赞好，“一看就沉稳非常，可掌千军！”

    这就是做爷爷的对孙辈的偏爱，这才出生一个月的孩子，一只筷子都还握不住，就看出后面力掌千军的英武了。

    偏偏宗正也捋着胡须直点头：“我们庾家的人最是勇武，这个孩子将来肯定错不了。”

    宾客都笑了起来。

    酒宴之后，庾昭明作为今日酒宴的主家要亲送宾客。等他最后送走宗正，返回高盛宫后殿去接妻儿时，就见他父亲还抱着孩子在殿内来回走动。

    所谓含饴弄孙，大概就是如此模样。

    庾昭明含笑走进来，高昌王依依不舍的将孩子交还给了他父亲，嘱咐道：“你们也累了这一天，赶快回去休息。路上注意遮光，不要让阳光照到好孙孙的眼睛。”

    庾昭明与虢丹笑应了，分别向父王和博王后行了一礼，便领着人告退了。

    回东宫的路上，虢丹不放心，几次回头去看侍女怀中的孩子。庾昭明终于忍不住拉了她的手，道：“孩子他们抱得好得很，放心罢。”

    自孩子出生后，二人仿佛又回到了刚成婚时的时候，总会有点话说，也总会有点肢体接触。现在甚至比当初更自然一点。当时还有点主动和接受的意思，现在全成了自然而然。

    虢丹闻言一笑，也握住了庾昭明的手，一路向前走去。

    到了东宫，看着孩子吃过奶，又睡着之后，虢丹换过衣裳去清点收到的满月礼。正点着，庾昭明也换了衣裳过来。虢丹看着签子，从一份礼盒里拿出一封信，笑道：“这是张昙送来的信。”

    高昌王和庾昭明总是喊昙儿，虢丹如今成了表嫂，按理也可以喊昙儿，但她还是每次都直呼张昙。昙儿这个称呼还是等下回张昙过来，再当面喊罢。

    庾昭明接过信也看了看，笑道：“昙儿最是闲不住的性子。”张昙信中说她要往东土去走一趟。

    “她到如今还未成婚，舅舅难道就不急么？”虢丹好奇问道。

    庾昭明不知道舅舅和张昙是如何考虑的，但，“婚姻之事，两姓之好，不如随缘。”

    如今虢丹自己稚子在怀，夫君在侧，虽然成婚以来心情浮浮沉沉，也并非全然都是高兴喜乐，但她还是觉得成婚是件不错的事情。不过，既然张家人都不急，她更不急了。又拿起一张签子，这回似笑非笑起来。

    庾昭明不明所以，接过妻子手中的签子一看，却是博家送的礼。

    自博夫人病逝，博家接连挂出白幡之后，刺目的白终于淹没了一向以王后之母族，王嗣之舅家，和丞相夫人之娘家而自诩的博家。自安佑离朝后，博家已少有声息。这一份礼物是出事以来，庾昭明第一次收到的来自博家的信息。

    虢丹觑着庾昭明的神色，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

    庾昭明回过神，将签子放下，解释道：“博家虽然出了事，到底还有王后在。他们既送了礼，你就收着罢。”

    他解释的和虢丹想的不是一回事，虢丹仔细看了他一回，终于似笑非笑的放过了。

    今日左右无事，庾昭明竟陪着虢丹将贺礼全部点过，又看人记了礼单，夫妇二人才一同漫步回内堂。此时日光西斜，带有一种独特的宁静，走在这样的光线之中，只让人觉得幸福安稳。

    这是这个冬日最好也是最后一个晴朗的下午。第二日起来，天色就变了，浓厚的云布满了天空，气温随之陡降。如此阴晴不定半个月之后，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终于落了下来。

    这场初雪下得极大，就在人们纷纷打赌这会不会是今年最大的一场雪时，根本没有想到这场雪竟只是这个冬季的序幕。

    纷扬大雪中，庾昭明走入了东宫内院。站在廊檐下，侍从收伞，侍女云绯拍着庾昭明身上落得雪。接到禀告的虢丹走了出来，庾昭明干脆解下斗篷扔给了侍女，向虢丹走去。

    到了近前，虢丹先去握庾昭明的手，问冷么？又命人上热姜茶汤来。

    “无事，还好。”庾昭明握着虢丹的手让她不要忙。

    “父王可安好了些？”虢丹又问。

    昨日近夜半时分，高昌王突发咳疾，折腾了半夜不得安歇。一早接到消息的庾昭明就匆匆赶了过去，去了大半日，到现在才回。

    “目前算是稳定下来了。”父亲这几年冬季总会咳喘发作，只是看着一年似乎比一年更严重。御医委婉表示正常，毕竟年岁一年年增加。

    可庾昭明很忧心，今天早上去看父王时，父王满脸都是先前从未有过的蜡黄之色。这病气甚至消耗了皮肉，让父亲陡然衰老起来。这给了他很不好的联想。

    “不要瞎想。”虢丹断然道，“有这么多人照料，父王肯定会好起来。”

    说着她又低声哄着丈夫，让他去躺一躺。“这个冬天还长，你休息好，才能照顾父王。”

    送庾昭明躺下之后，虢丹从内室走出来。正好侍女云绯抱着那件斗篷走进来，虢丹命人从她手里接过来，又让云绯去外面。云绯躬身称是，转身向外殿而去。她身姿袅娜，即使穿着制式冬装，看起来也窈窕非常。

    高昌王这个冬天过得不太顺利和舒服。陈年旧疾总是趁着天冷地寒之时来侵袭，饶是他一生刚强，也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攻城略地，而自己只有节节败退。

    病人脾气总是不好的，任谁天天喝着苦药，日咳夜咳不得安眠，脾气都好不到哪里去。何况高昌王素来脾性不算和缓，病得一久，自制力又下降，各种脾气便陡然而发。

    他又不好向孩子家人发，便只有向着亲近的侍从宫人发脾气。一时，殿前伺候之人都谨小慎微，生怕有过错。

    博王后看在眼里，她劝不住高昌王，只有派自己的亲近宫人前去安抚一二。

    高昌王不好过，博王后的日子也艰难起来。丈夫晚上不得安眠，她也不得安睡。夜里总要惊醒几趟，来试试高昌王额头的温度，掖掖被角，甚至起身倒水温药，也都亲手亲为。

    她的辛苦高昌王都看在眼里。这一日半夜时间，高昌王又觉得喉头发痒，控制不住的要咳嗽。但一旁的博王后睡着不久，他尽力忍住，只是不时清着嗓子。然而这番动静还是将博王后吵醒了。

    她散着头发，披着衣裳起身去拍高昌王的后背，“想咳便咳罢，不要忍着。”

    这安慰之语一出，一阵嘶哑暗沉的咳嗽声便猛烈发作起来。博王后垂着头发，一手一手轻轻拍着高昌王的背，而高昌王一手紧紧握住博王后的手，一手捂着巾帕，咳得撕心裂肺。

    好在冰雪开始消融之时，高昌王的情况也慢慢开始好转，如今至少能安稳睡大半个晚上了。高昌王廷上下悬了一个冬天的心，到这时终于可以放下来一点。

    这一日，庾昭明正从外回来，忽然高盛宫急召，他匆匆而去，才知父王得了一封密报：曹国的二王子曹森，竟然篡了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