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之时，庾昭明一行人也回到了都护城。

    梁守常到达的第二日拜见了高昌王，感谢高昌和庾昭明的帮忙。高昌王廷设了两场宴席庆贺梁守常的归来。因离家日久，梁守常住了几日便告辞回武威去了。

    临走之前，到底忧心张昙的安危，想了又想，私下来找庾昭明，“若张娘子平安回来，请务必写封心给我，不然我心难安。”

    他确实有些后悔，后悔当时没陪同张昙一同前往焉耆。那么远的地方，又是全然陌生的国度，实在不该叫张昙独自去的。

    庾昭明应了声“好”，却又道：“当初在照城时，你能与她分道而行，想来是相信她不会有危险。如何现在又后悔了？”

    梁守常说不清楚原因，实在要说的话，大概是在照城时，张昙表现得太过镇定以及有把握，所以他一心想着西行，想着顺道去验证那武钲的真伪，丝毫未想到她会不会有什么危险。然而眼下，他一路历经风雪，归家之日指日可待时，却得知张昙仍滞留在外，那种忧心自然油然而生。

    所谓关心则乱大概就是如此。但庾昭明对张昙很有信心，“你放心，她一定会平安归来。”

    梁守常半晌无语，良久点了点头。

    送走了梁守常，庾昭明回宫向父王复命。

    “好。顶风冒雪走了这一遭，好在人是平安回来了。如此，也不枉你一番奔劳。”

    庾昭明道了声不算辛苦。

    高昌王又问起张昙：“这一路去，竟无昙儿半点消息吗？国舅前两日还来信询问。”

    “我遣了人往曹国与照城去了，若两地都没有消息，估计表妹应该是未赶上时机，滞留在焉耆了。”

    不论滞留在哪里，只要是能遮风挡雨的地方就行，最叫人放心不下的就是流落在荒原之上。只可惜焉耆如今商路不通，无法送出信件来，也不知到底情况如何。

    此时再说什么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任她前去的话都是无用之语，高昌王只是沉沉推索着张昙如今处境的可能性。

    “晚些时候我会回一封信给国舅，你也写封信给你舅舅，让他安安心。昙儿今年不能回，他不知多少担忧。”高昌王说话时喉咙里总有一种痒意，他忍着将话说完，却在最后一字时猛烈咳嗽起来。

    庾昭明应了，又亲手帮父亲拍背顺气，“父王今年好似咳得格外厉害？”

    他这番出去叫风雪磋磨了一遭，比之以前又长成了一点。

    高昌王身上有些当年征战时留下的旧伤，到如今转为了痼疾，只要遇到风雨就容易发作。倒是冬天里，因为尤为注意温养调理反而好些，今年却不知怎么咳嗽起来。

    “大王这咳疾有好一阵了，御医也日日请脉，却总不见好。”一旁大监躬身忧心道。

    庾昭明看向书房四角的火盆，里面都暗暗燃着，温度其实是很高的，但庾昭明握了握父亲的手，发现父亲的手有些凉意。

    他这个动作颇有寻常父子间的关怀与温情，高昌王抽出手，拍了拍大儿的手背：“不必担心，我自己知道。”

    然而庾昭明不能不忧心：“如今已是隆冬季节。商旅蛰伏，牛羊归圈，您也放宽些心。趁这冬天好好蕴蕴精神，不要太过操劳了。”

    儿子这是真正的心疼老父亲。高昌王虽然不可能真的万事撒手，却仍笑着道了声“好”。

    高盛宫后殿，环銮张望了一时，看大王的銮驾往后宫去了，才转回殿内，向博王后道：“娘娘，大王又往后宫去了。”

    一直端坐的博王后闻言点了点头，道：“令他们摆膳吧。”

    环銮将肚子里的话又咽了回去：不论如何，饭总是要吃的。

    她走出去传膳，又伺候博王后吃完了饭。如今，小王子挪到养育堂去了，每旬才能回来一日。大王又时常往后宫歇宿，这高盛宫后殿顿时显得空旷起来，连饭食的香气也似乎稀薄起来。

    博王后不过吃了几口，就亲自给神爱喂饭。神爱一直看着母亲，母亲喂一口就张一次嘴，她嘴里鼓着，眼睛却一眨不眨，只是看着母亲。

    “娘娘，小公主吃饱了。”环銮在旁边提醒道。

    博王后看着神爱慢慢将嘴里的饭吞咽干净，问：“还要吃么？”

    神爱摇了摇头。

    博王后拿手帕给女儿擦了擦嘴，笑道：“傻孩子，吃饱了也不知道说话。”

    说着她站起来，牵着女儿在殿内散步。殿外的风声很大。高盛宫前的广场极其宽阔，风因此可以长驱直入，声势也显得格外浩大。

    走了几圈，博王后觉得大概足够神爱消食了，便命人带神爱去洗漱。神爱临走前，牵着母亲的手道：“阿娘早点来陪神爱。”

    月前，神爱偶然患病，博王后操心不已，将她挪到自己身边，夜晚亲自照料。后来神爱病愈，却迷恋母亲的味道，不肯再睡回自己的床榻。博王后到底不忍心，便由神爱去了。自那时起，高昌王不得不常前往后宫歇宿。

    小公主走后，博王后终于空闲下来。环銮上前一步，并不再做任何铺垫，径直道：“娘娘，听前殿当值的内监说，大王咳嗽一直未好，您还是去看一看大王吧。”

    咳嗽一直不好，却不能回后殿，还要冒着风雪寒气往后宫去。

    博王后翻着书卷，没有说话。

    环銮见博王后不发一言，心中焦急，越性又道：“娘娘，都说床头打架床尾和，可见夫妻之间讲究的就是个亲近。可如今，您不去，大王不来，如何亲近得起来？大王向来爱重您，如今不过是因为您远着，所以大王才不来。您去探一探，大王心里暖和，自然就好了。”

    博王后放下书，看着殷殷劝说的环銮，转过头，蓦地笑了笑：“环銮，你知道么？这段日子我回想起来，好像每回争吵，多是我让步。你说，张王后当年在世时，也是如此么？”

    环銮曾偶尔听宫人提起，张王后与大王是少年夫妻，感情甚笃。然而这与娘娘又有何相干呢？“娘娘，不论先王后如何，她毕竟已经故去了，何必想这些，徒增烦恼？”

    博王后摇了摇头：环銮不懂，不懂那种只有一人苦心维系的感觉。她不过是借着神爱一时不肯分离，隐隐的赌一回气，他却立即默契的让出了位置，前往后宫。甚至问都不问一声因何又赌气？当然，或许他知道缘故，只是不肯让步，甚至连哄一哄都不愿。

    到最后，还是要她去让步，去承认一切都是自己无理取闹。

    环銮无计可施，博王后向来和软，然而和软的人一旦执拗起来让人无从着手。

    她不得不将这一切争端的源头提了出来，斗胆道：“娘娘，您心疼小王子，因此心中怨怼。可奴婢觉得，大王这么做没有错。当初，小王子隔几日便前往丞相府玩耍，您劝也劝不住。奴婢说句告罪的话，夫人最擅软言滑语，连您都抵不住她几句话，何况小王子？如今小王子一日日大了，若仍与丞相府过从甚密，移了本性如何是好？大王此举，固然是有些不近人情，长远看，确实是为小王子好啊。”

    博王后没有说话。

    环銮上前一步，替博王后试了试手炉温度，最后道：“娘娘，大王是看重小王子的。您放宽心。”

    试过温度，环銮要退下时，博王后握住了她的手。环銮是当初她嫁入宫中时，丞相安佑为她挑选的陪嫁侍女。当初一共陪嫁了十个近侍，她娘家博家送了六人，丞相送了四人。这么多年过去，唯有环銮一直陪侍在侧。

    博王后握着环銮的手，低声道：“环銮，辛苦你。”

    环銮红了眼眶，却笑道：“奴婢的辛苦不及娘娘万一。娘娘心中委屈，却要忍着委屈周全行事。这份辛苦，奴婢虽不能替您分担，却都看在眼里。”

    博王后松了手，心中酸涩顿时浮上眼眶。

    第二日下午，博王后带着人，往前殿去探望高昌王。然而还在外殿时，便隐隐听到了书房里的说笑声。有后宫女子，在陪伴高昌王。

    博王后停住脚步，站了站，转身走了出去。

    站在书房外的大监原本打算上前迎接，却见王后又转身离去，他没有停顿，还是跟了上去。在殿外，向博王后行了一礼。

    博王后并未问里面到底是哪一宫的人，让大监平身后就要走。大监不得不问道：“娘娘，您过来之事需要告诉大王吗？”

    “不必。”博王后脚步不停，走远了。

    与宫妃说笑半日后，高昌王命人起轿辇，将人送了回去。然后，将大监唤了进去。当日天色渐有暗淡时，高昌王起驾，去了高盛宫后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