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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3 章

    张昙一行人连夜赶路,终于在黎明时分走出了山谷。

    在晨光初露的那一刻,他们站在坡地上,看见了一片雾霭霭沉沉,无边无涯的广袤土地。如此巨大而静谧,荒凉而安静,一种心跳声慢慢敲响,渐渐越来越大,如天地纶音震得人不辨方向,压得人无法呼吸。

    人该要多么强大,才能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才能抵御这天地一体所带来的孤独。

    众人都不说话,各自体会着这陌生而无垠的土地带给他们的震撼。

    东方天空的那一头,太阳刚从地平线跳出,随即又陷入了厚重的沉云之中,再也找不到痕迹。天色也在一瞬的明亮之后,迅速转为了冷淡。

    “走吧。”张昙看了看天空,彤云低垂。他们要尽快赶路,不然雪就要落下来了。

    一行人于是翻身上马,冒着寒风,向东而去了。

    雪落了一天一夜,到了下午,虽然天色仍然阴沉,却渐渐停了。雪初停的一瞬,天地常常是极为寂静的。张昙裹着毛毡,站在狭小的窗内往外看外面的情形。

    月余前,他们沿着山脉一路向东走。原以为这山脉一路通向东方,哪知其中竟有“褶皱”。他们一时不察,顺着褶皱边缘一路往里走。然而越走越发现这褶皱颇大,似乎有不到底之感。彭重干脆带了几人策马前奔,一探究竟。

    过了三四日转回时,他们才知原来走错了:这里是一处两山环抱的大草原。要走到底还有很远呢。

    “若是没有猜错,这里该是汉时说的大宛。”何罗道。这个地形如此有特点,书中只有大宛的记载与这地形相符。

    阮叔也点头,他先前听人说过,曹国再往西,有古时大宛的旧地。“应该就是这里,只是如今看来早没有当时的辉煌痕迹了。”

    大宛国破之后,一波又一波的游牧民来了又走。每来一次,就劫掠一次。游牧民族大概是从和东方的反复较量之中学到了经验,他们严禁族民变为在地生产的农民,只把这里当做冬日避风放牧的过冬地。

    实则这里是一片农耕的好地方。

    如今乌孙肆虐,这片草原被占去大半。但靠近山区的土地里,仍然有种子在发芽,被收割。

    种它们的是,是这一片草原仅存的农民了。

    其时雪已经下过几场了。严冬已经到来,实在无法再勉强往下走,又见这寒冬下的草原虽然看起来也荒凉,但一路过来也有几个村子,一行人商议之后,决定在此过冬,明年开春后,再继续东行。

    阮叔还记得一点点乌孙语,比手画脚的勉强与村人沟通了起来,于是租下了这处院子,暂时安顿下来。

    外面响起一阵踏雪的兹呀声,接着门被推开,文竹端了一碗汤走了进来。

    “小娘子,隔壁婶子今日新煮了一锅羊肉汤,我先端了一碗,你尝一尝。”

    张昙接过来,慢慢喝了。文竹站在一旁等着接碗,一时张昙喝完了,文竹接过碗,道先去送碗,“饭马上得了,我先去看一看。”

    这院子与隔壁邻居一墙之隔。隔壁婶子是个热心人,看他们冷火冷灶的做了两天饭,自己找到阮叔,说愿意每天帮他们一道把饭做了,给点钱就行。

    这自然好。阮叔与她议了一回价,定了个双方都接受的价格,从此每天都有了热汤饼吃。

    吃过饭,再出来时,天色已然暗淡。“估计又要下雪啊。”阮叔一面走,一面道。

    “有热汤饼在肚子里,管他下雪不下雪,总之我们如今也不赶路。”彭重道。

    这话倒是。下雪如今是不愁的,愁的只是这一日又一日的无聊怎么度过去。

    饭后,一时都还不想睡,众人便都围着火塘烤火,扯些闲天。其实该说的不过几个晚上就全部说完了,再后面都是些重言复语。这两日大伙儿忽然念叨起了何罗,何大人是很读过些书的,就有人撺掇着让他讲书。

    何罗不肯干:“说书那是门手艺活儿,以为谁都能说嘛?!”

    管他手艺不手艺,只要有嘴能说就行。何罗叫磨了两日,终于耐不过,确实也是无聊,便把《左转》里的那些当故事讲了,又加点设问,设点疑惑,倒也有点意思。

    这一晚,何罗接着昨天的话头往下说,众人张着耳朵往下听,听不懂随时发问。何罗一面要说,一面要解释,闹得烦人,正说“到底要不要听”,忽然听到外面似有响鼻声。

    彭重使一人去看。外面果然又下起了雪。这人一时转回来,道:“看着像是外面过来的,估计也是避冬的。雪太大,看不清楚,只见人不多,就五六人而已,往东头去了。”

    众人皆不在意,转头继续闹着何罗,请他继续往下讲。

    第二日早上起来,院子里新雪加旧雪,又是厚厚一层。彭重便喊人来打扫,总要扫个通道出来,不然人怎么进出?

    单片雪看着轻盈,但是堆积到一定程度后,要扫除它极其困难。众人裹着厚衣裳,踩实了的雪又滑,众人便这么跌跌撞撞,忙了半上午才清出通道来。

    通道清出来后地面上湿漉漉的,张昙裹着毛毡毯,趁着还未结冰,走到了院门外。村落里到处是积雪,几乎分不清道路阡陌。看着人家屋顶上的厚雪,张昙想这里的人幸而是用石头造房,不然如此厚的雪,只怕房梁都要压断。又看半空里似乎还浮有云气,这云气隔绝了视线,让人无法望远。

    她看了一时,正要转回,忽然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张娘子?”

    张昙回过头,见那边雪地里慢慢走来几个人,当头的那个穿着极厚的毛皮大氅,头上也戴着一色风帽。他一身衣服如此厚重,显得露出来的一张脸极其干净。看见张昙回头,他笑了起来。

    扫过了雪,隔壁汤饼香味适时飘过了围墙。院子里的人陆续走出来,顺着张昙的视线也看到了来人。

    “二王子?!”彭重惊喜道。

    韬姚一手揽着衣服,向众人走了过来。外面的雪没有扫,一脚踩下去,嘎吱直响,人几乎是推着雪往前走。到了近前,众人纷纷行礼,“再未想到,居然还能在此地见到二王子!”

    又问韬姚他们是什么时候到的。韬姚道昨日夜里。

    众人这才恍然原来昨日晚间听到的动静原来正是韬姚他们。

    “我见阿难回去,心知你们必然是不肯再滞留的。然而他们二人都回去了,恐怕你们迷路,思来想去,还是追过来看一看。如今正是寒冬,我想你们必然要找地方度过严冬,以待来年。向东这一段,也只有这里有些村落。因此我过来探一探,却未想到我预料得竟如此准。”

    确实很准。到现在,张昙他们都还惊喜未定。

    正是饭点,想韬姚他们必定也未吃早饭,众人索性请他们一同过隔壁院子。往日的汤饼分量肯定是不够的,阮叔于是请隔壁婶子再揉些面,多下一锅出来。

    “未想到阮叔还能说乌孙语。”韬姚收回目光,向张昙道。

    “毕竟经商多年,多少会一点儿。”

    “如此看来,我竟是白操心了。”会乌孙语,在这草原上就可以问出路来。韬姚先前担心他们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因此见到转回的阿难颇为生气。如今看来,是白操这份心了。

    “二王子能顾念情谊,担忧我们的安危,如此严冬大寒之天还找过来,我们铭感于内。”张昙道。

    韬姚听闻此言,仔细看了张昙一眼,然后笑了笑。

    一时热汤饼做好,众人端着碗,含着热气吃下去,不一时,整个人从内到外都暖和起来。吃过了饭,众人自返回隔壁院落。

    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地上果然已经结了冰。众人走得小心翼翼。这院子里一排三间房,中间最大的一间白日里就做了众人闲坐的厅房。张昙请韬姚上座,韬姚略客套了一番,坐下了。

    火盆里燃起火来,文竹去烧水煮茶。何罗问韬姚等人昨日住在哪里,日常餐食可有着落。

    昨夜大雪,韬姚等人临时敲了一个村户的家门,借住了一晚。今日一早起来,就在村中询问张昙等人的下落。因此住处实在还未落实。

    既如此,何罗便请韬姚他们一道住过来。“这一排三间屋子,若是不怕挤,还是可以住下。日常餐食么,刚刚二王子也看了,都是由隔壁婶子帮忙做好。虽简陋,到底是一餐热饭。”

    “只怕打扰。”韬姚客气道。

    “这如何能算打扰?”张昙道,“只可惜我们也是借居此地,饮食粗鄙,还请二王子见谅。”

    “冬日里能有一碗热汤,如何还能算简陋呢?”韬姚笑道。说着便命人去把行李并马匹带过来,彭重也领了三人过去帮忙。

    去了几个人,气氛竟霎时有些冷淡起来。

    虽是借居,张昙也算主人,自然没有这么冷淡待客的道理,便问起了武珩。“之前武公子说家中有事,要尽快回去。如今解决了么?武夫人和武珩可都还好?”

    他们自然都好。

    “劳张娘子挂心,都好。我代武珩谢过。”

    这么聊,话题自然是起不来的。何罗于是接着问起了韬姚这一路过来的情形,又顺道问起接下来的路程。

    这一路过来,总不过是寒风冷雪,加之忧心如焚,并没有什么好说。倒是接下来的路途值得好好说一说。

    “今年你们先在此地度过这个冬天,明年雪化开春之后再动身。出此地,继续向东,会看到一片湖泊,其中一条东来的河流注入其中。顺着河流往上走,便到了曹国境内。”

    听起来颇为明了,实则这一路过去,快者也要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另有一点,草原之中其实好些地方泥土松软,近似沼泽。你们最好多等一等,等天气热起来,泥土干透之后再走,不然陷入沼泽的话,极难脱身。”

    这是经验之谈,众人点头记下了。

    “二王子认为,我们这一路可会遇到乌孙人?”阮叔问。

    自然也可能遇到。乌孙人向来在东西草原上纵横来去如风,风是无法预测的,只能祈祷自己足够幸运。

    虽如此说,韬姚仍道:“我看今年的雪不算大,想来明年乌孙人不会急着出来劫掠。”

    正因为乌孙人性喜劫掠,又飘忽不定,因此过葱岭走焉耆是一条多么好的商道。当然这又是扯远了。

    忽然韬姚笑道:“其实不止老叔担心乌孙人,我也心存不安。这回过来,我实想请各位再随我一同转回焉耆,明年开春再走罢。”

    这显然是说笑,众人也都笑起来,笑过之后心中又生起一抹感动:说到底二王子还是为他们的安危而担忧,不然,何至于一留再留?

    有些话说破之后,自然就似少了一层禁忌。何罗和张昙先前还真有些担忧韬姚会将他们再强请回去,眼下见他说破,心中倒放了下来。

    韬姚看着众人,脸上带了一丝回忆之色:“今日与各位再如此坐着,让人想起先前我们一路过西域的时候。”

    其实那时候他们急于赶路,又觉得结果莫测,兼之对武钲此人本身有些怀疑,像现在这样谈笑晏晏的时候虽有,气氛却绝没有如此融洽。

    但韬姚这番感叹是可以理解的:他到底身份贵重,似那段以武钲身份到处游历的经历应该是不会再有了,因此才会极力试图在那段其实极为平淡的时光里品出一点甜来。

    众人理解他,也不愿破坏他的回忆,纷纷笑道:“说来这一趟于我们也是难得。谁能想到竟与一位王子同行了一路呢?说出去,旁人只怕也会以为我们在说大话而已。”

    韬姚闻言微笑起来。

    因韬姚他们住过来,如今马匹加起来近三十匹,每日的草料消耗极大。人吃过饭后,就要牵着马出去找食。与韬姚寒暄过后,厅房里的人互相约了约,渐渐便都出去了。

    柴火哔哔啵啵的响着,忽然韬姚向张昙道:“阿珩说你送她一条项链做新婚贺礼。想来,从高昌回来一路多蒙你照顾,我并未给你任何谢礼,却还偏了你的礼。”

    张昙笑了起来:“那是给武珩的。再者,在金精一事上,你不是还了我一个大礼么?”

    韬姚也笑了笑,伸手将烧剩下的一节木头推进了火堆。

    “张娘子,先前我曾问过,你当初为何忽然决定亲自过来,可惜一直未曾得到回答。”

    这个问题,他确实前后问过三回。张昙不知道他为何对这个事情如此感兴趣,但这一回,她决定告诉他答案。

    “当时我倾慕于我的表哥,姑父也有意令表哥娶我,可是后来我偶然得知,表哥心中其实另有他人。恰逢阮叔要办理通关文契,我便一道出来了。”

    当初只觉得惊涛骇浪,如今说起,也不过就是两句平淡话语而已。而当张昙再试图回想那个午后时,脑海里只剩下一片烈日白光。

    韬姚没有对这个答案表示任何惊奇,其实先前他所猜测的也差不多是这样一回事,不然,张昙一个闺阁女子,为何忽然要受这风吹日晒?

    “只是,就算你表哥心中另有他人,你若嫁他,也无碍于你吧?”

    张昙笑起来,她看着火堆,许久才道:“你与我表姐的意思一样。”她笑了笑,“其实你们说得都对,只是我心中有些不切实际的妄想。”

    屋里的光线其实很暗,只有火盆四周散发出暖红的光。人就这么映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韬姚忽然发现张昙的侧脸好似一瓣莲花,脸颊上那丝丝红色,恰似白莲花上若有若无的色彩。

    韬姚看着这张侧脸,一动不敢动。他想,那婆罗门经书还是有些道理的,神主确实该生于莲台之上。

    他伸出手去,然而这时火盆里的火光一时闪耀,于是他不由自主的双手合十起来。

    韬姚回过神时,发现张昙正看着自己。张昙的眼睛在火光下格外明亮。在这样的目光下,韬姚一时竟忘记放下双手。

    “你如今,很有婆罗门僧人的模样了。”

    听到这句话,韬姚终于慢慢放下合十的手。

    “我见那些婆罗门僧人都崇行苦修,似乎也没有婚姻,你....”

    话虽未完,但张昙想问什么韬姚已然清楚。“我只是皈依,不算完全的婆罗门僧人。”

    张昙不清楚这种差异,只点了点头。韬姚却道:“张娘子很担心我不能与阿珩成婚?”

    这事情实在来说还轮不上张昙操心,她不过是看刚刚韬姚全然僧人模样,想起来便问了一句罢了。

    壶里的水滚了,文竹提着壶,去给在一旁闲谈的何罗与阮叔冲茶。

    “你们当初其实不必急于从埕达离开。”在热气缭绕中,韬姚道。

    张昙想说自己原本就打算尽早回家,与其他事并无关联。但这种否认没有意义,张昙一行人的匆匆离去就正如韬姚在哈尔达一看到阿难,就知道张昙必然已经离开一样,不过都是基于某种规则而做出的一种判断。

    这种规则如此强大,甚至不需要某种既成事实,就可以令相隔千里的人做出同样的判断。它也因此令人在这个话题里无话可说。

    韬姚面上忽然作笑容,扬声道:“我曾听人说过,说东土有繁花似锦,名花众多。可惜,当初在高昌我竟无缘去得。不知诸位可说一说那东土景象?”

    这个话题太大,如何说得清楚?

    何罗便略说了两句,然后笑道:“我这些也只从书中看来,并非亲历。若说亲历,恐怕还得请张娘子来说。”

    然而张昙也不好说,人,景,物,十里不同,百里异俗,非得要亲身走过才能真正领略。

    “如此说来,恐怕还得我自己去一回。”

    “二王子若果然要去,路过都护城时,一定记得来找我,我请你喝酒!”何罗道。

    不止何罗要请,张家也要啊。“往东土去,必然是要过积善城的,小老儿届时定当备酒,款待二王子。”

    只要说到喝酒,气氛总是格外热烈些。这么热闹说着,仿佛那几顿酒就在明日。

    韬姚一行人在这里住了三日。其实也可以多住几日,但总归要走的,张昙他们可以选择在这里窝冬,韬姚却必须尽早回去。

    最后一日,张昙命人从村人手里买了两头羊,又去寻了酒来。羊肉白煮,细品有一种甘甜味道。

    端着酒碗,韬姚向众人道:“先前你们从柬达走后,我心中总有一种后悔,后悔没有好好为你们践行......”底下应该还有话,却似乎有些说不出来,只能笑一笑。

    何罗也端着酒,道:“二王子的心意我们心领了。今日有肉又有酒,正好当做践行。来,喝了这一碗!”

    “干!”彭重大声道。

    余下的话不必再说了。不论是不是或对不对,所有的遗憾,就弥补在此刻吧。

    “干!”韬姚仰头,喝下了那碗酒。

    约两个月后,韬姚赶回了都城哈尔达。回城后他先去见了父王和母后,被留在宫中宴饮了一回。席上他颇有醉意,然而回到王府后这醉意却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独坐了很久,终于还是提笔写了一封信交给了侍从,“去见大牧首,说我希望择日去拜访他。”

    侍从接过信,退了下去。

    屋外寒风呼啸,冷峭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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