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上侍从在姑侄二人谈话之先就被环銮叫走了。此刻眼见博夫人越发口无遮拦，环銮心中着急，不得不借着换茶上前，低声道：“夫人请用茶。”

    博夫人的目光扫过环銮，她知道这是她丈夫安佑当年给博纹挑选的陪嫁侍女，由此，她虽想喝一声“主人说话，要你插什么嘴！”却生生忍住了，嘴里只冷呵了一声。

    博王后微微闭上眼睛，仿佛对面前一切毫无所觉。

    环銮见她神色不对，忙扶住她的手臂，却惊觉王后的身体在她手下微微颤抖。环銮又急又气，急声道：“娘娘，我扶您去歇息吧。”

    说着要扶博王后起来，然而博王后伸手按住了。她用冰凉颤抖的手按住了环銮。

    许久之后，博王后终于睁开了眼，她的眼角有淡淡的红色，好像还有一层泪水。那薄薄泪水如此清澈，却让人丝毫不怀疑它若落下时，必然带着刀割斧凿般的痛苦。

    她带着疼痛和忍耐的神色冷冷的看着博夫人，问：“姑姑此时将往事提出来，意欲让我如何呢？”

    意欲如何？不过是意在让博王后不要忘记她这做姑姑的功劳而已，然而见侄女神色如此异常，反应如此之大，博夫人又很是疑惑。

    她不由自主地向博纹倾了倾身，然而见博王后脸色凛然如拒人千里之外，她又咬牙坐正，许久道：“没有什么，不过是想请你帮忙向大王求个情罢了。”

    “姑姑为何不找姑父帮忙呢？”这种事情，以姑父的地位，处理起来不是轻而易举吗？

    然而博夫人却好似听了一个天大笑话一般，再顾不得琢磨侄女的神色，身体后仰，当即道：“这种事情如何能让你姑父知道？！”

    说完她大概觉得自己反应过于激烈，又极力平淡道：“我仗势买通关所，已然有错，若再让他以权私了，更是错上加错。你说是也不是？”

    又苦口婆心道：“来找你帮忙，不过是两权相害取其轻的办法。我来找你，说破天，也不过是个外戚仗势而已。若是由你姑父处置，那便是监守自盗，这性质完全变了呀。”

    这个时候姑姑的账又算得无比清楚，看事又无比明晰。

    博夫人来之前已打好了主意，若侄女不愿意帮这个忙，她就以功相胁，可侄女的反应大大出乎她的意料。眼看这场谈话要冷淡收场，她也不敢再出言刺激。想了想，她咬牙抹了一把脸，软了嗓音，也带了愧疚：“王后，我知道这件事情让你失望。你放心，以后，该缴纳的关税，我一定丝毫不少，全额缴纳。这回你就帮帮忙，都是一家人，一笔写不出第二个博字，好歹，要顾及咱们家的脸面呵。”

    又道：“说到底，我苦心经营，你在宫中时刻克己复礼，不正是为了博氏一门的体面么？”

    姑姑确实是知道如何拿捏人心的。博王后无情无绪的一笑。

    说起来没有人能比博夫人更能察言观色，然而这一回她却怎么也摸不准侄女的意思。

    摸不准，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当即便拿出柔婉姿态来，又道歉，又诉苦，又将博王后的苦心一一道出，以示自己不是不懂......种种柔媚，百般言辞，便是心如磐石，也叫她化为了齑粉。

    博王后不想再听博夫人说下去，她端了茶。博夫人还不愿回，但今日这个侄女是叫自己得罪狠了，她不好再赖下去，只能一面口里道那姑姑便回去等消息了，一面羞愧含泪的回去了。

    博夫人去后，博王后仍垂眉坐着。她坐了很久，直到忽然听到脚步声。她勉力抬眼一看，却是神秀。博王后强自收拾心情，露出一个笑，问道：“你就睡好了么？”

    庾神秀却径自道：“阿娘，姑奶奶说得对。这件事情，不能让丞相出面处理。”

    此话一出，博王后猛然抬头向神秀来处望去，又迅疾的向环銮看了一眼。环銮也是一惊：深悔自己竟半点都没有注意到小王子的动静。

    “你都听到了？”博王后稳着嗓音问。

    庾神秀点了点头：他已经九岁，哪里还需要午睡？他闭着眼睛，感觉到母亲去后就偷偷爬了起来。听见姑奶奶和母亲二人说话，似乎颇为隐秘，便隐在一旁屏息凝听，直到见母亲独坐，以为母亲犹豫，便干脆出来向母亲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博王后伸手握住神秀的手臂，艰难问道：“你只觉得，阿娘应该帮姑姥姥？”

    “自然要帮！”神秀毫不迟疑。

    博王后又闭了闭双眸，她不敢问神秀还听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甚至不敢责备孩子偷听之举，只是先顾着将话题引开：“那，你觉得姑奶奶做得对吗？”

    神秀确实一门心思全在姑姥姥所求之事上。他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对与不对，阿娘都应帮姑姥姥。”

    接着想想自己没有正面回答母亲的问题，又道“过而改之，善莫大焉。”

    说完他面上露出笑来，他自觉这个回答很聪明。

    博王后没有留心孩子这小小的自得，她终于放了一点心。

    神秀得意完，见母亲没有表态，便疑惑的问了声“阿娘？”

    博王后拍了拍神秀的手，哑着声音道了声“阿娘知道了，你去玩罢。”

    环銮于是牵着神秀的手出去了。殿内，博王后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

    晚间，吃过饭，高昌王问今日博夫人是不是过来了。因今日情绪波动有些大，博王后原本想缓一日，明日再与高昌王说。然而此时既然丈夫提起，她也不遮掩拖延，“嗯”了一声，慢慢将姑姑所求之事说了。

    高昌王一直听博王后说完，末了，问道：“她如此说的吗？”

    博王后以为高昌王生气，打起精神软声道：“此事姑姑确实做错了。她也满心后悔和恐惧，今日来求了半日。就求大王对她网开一面罢。”

    高昌王没有说话，只是一手一手摸着博王后的脊背。许久，他不轻不重的“唔”了一声。

    博王后听到这一声，终于放下心来，将丈夫的手握在了手里。

    眼看今年的第一场雪已经落下来，而高昌的“剿匪”军还驻扎在山口，没有半点挪动迹象，曹国大王子曹杨双目含血，难受不已。

    为了这高昌驻军，曹杨与弟弟曹森在王帐前已然争论多回。

    自己家的家门口，任人陈军，却默然不语，说起来实在是窝囊透顶。先前曹杨还能忍一口气，高昌或许只是做做样子，到了冬季自然要撤军。然而如今初雪以下，高昌却没有半点撤军迹象。他忍不住向曹森喝问道：“如今冬季已到，山口处的高昌军一人不少，你又怎么说？”

    曹森神色平淡：“我何时说过高昌将于落雪之前撤军的话？”

    曹杨为之一顿：他这二弟自然没有说过这种可能落人口实的话。他以为的，不过是他以为的罢了。

    “如今，喝风饮雪，挨饿受冻的是高昌，又不是我们，大哥你着急什么？”曹森问。

    曹杨一声冷笑：“我自然没有二弟你的养气功夫。叫人唾到面前了，也只当养精蓄锐！”

    说完，他一甩衣袖，径自走了出去。

    王账之外，寒风卷着大雪，在半空里层层打旋。人一出来，便叫这风雪扑了个满头满脸，寒气瞬间直达肌底。

    侍从要为曹杨挡风雪，却被他一袖子甩开了。他踩在积雪之上，冰雪碾碎的声音即使在这呼啸的寒风之中也清晰入耳。他一步一步走去，刚刚那些愤慨被寒冷一点点剥离，露出底下的真实忧虑来：难道真的就任由曹森继续主导与高昌的纷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