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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1 章

    焉耆都城哈尔达,大雪纷飞。雪是今日早上开始下的,高原之上的雪总是来得迅疾猛烈,眨眼间,天地只见一色的白。

    韬姚站在窗前,抬头仰望,一名大臣走进来,躬身行礼,口称“大王”,然后道:“边城回报,高昌使者一行于廿数日前出境,此时该已过了葱岭。”

    今年九月,哈尔达再次迎来高昌的使者。这一回没有一个女子领队。

    韬姚没说什么,只道了声知道了。

    随着雪的降落,温度越来越低。韬姚想起如今寡居的母亲,摆驾往母亲宫中去了。

    母亲见到他并无什么表情。自从父王意外因病过世之后,孀居的母亲很快暗淡下来。母子见面,竟只有沉默。韬姚劝过她多回,甚至有一回说急了,提了一嘴父王虽死了,但儿子还好好的,手握大权,将来的日子不会难过。

    母亲当时几乎目眦尽裂,没有感到半点宽慰,反而只有对他的愤恨。

    此番隔了将近一月才来看望,但他坐了许久,母亲却没有一句话。这室内如室外一般寒冷。

    韬姚受不住这寒气,勉强再坐了坐,问了几句母亲这些日子的起居就告辞了。武珩送出来,在韬姚要走时拦住了他。

    韬姚知道武珩向来娴静至极,如同一泓秋水。然而现在这一泓秋水的水位忽然变得极不稳定,有时是春水暴涨,有时又干涸见底。

    “你打算何时放了他们?天这么冷,他们在牢里会冻出问题来的!”

    韬姚看着她:“不是有你送的衣物吗?他冻不死。”

    自己偷偷给韬烺送御寒衣物之事就这么被揭穿,武珩却并不掩饰,也不打算解释自己的行为:“你现在已经大权在握了,他对你没有威胁。你把他逐回领地去,他永远不会再返回哈尔达。”

    “这是他说的,还是你想的?你能替他保证?”

    武珩几乎要在一瞬间回答“我可以保证”,但韬姚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阿珩,你不适合这些事情,不要再参与进来。好好陪我母亲。”说完,他绕过武珩,匆匆走了出去。

    武珩沉默而无力的站着,一如外面的风雪,只有惨白与寒冷。

    西域又进入了短暂的秋天。在自然规则面前,人只有顺从,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这一年高昌与曹国你来我往,交手频频,纵使双方都希望在今年决出一个胜负,但在自然规律面前,双方不得不暂时停手。

    高昌剿匪军仍驻扎在白山山口。曹国境内风平浪静,高昌也只有先歇一歇手再做打算。

    这日高昌王看完了奏章,见日头尚早,干脆起身回了后殿。今日是旬日,正是神秀放假来见他母亲的日子。

    唱仪声传来时,博王后迎上去,笑道:“今日怎么回来得如此早?”

    高昌王一手牵着博王后,口里道“今日无事,干脆早些回来。”,一面步入内殿。

    自高昌王出现,庾神秀就规规矩矩站在一旁,等高昌王坐下,上前行礼,口称“见过父王。”

    如今的庾神秀相比去年刚挪出去时已然长高了一大截,原本有些圆乎的脸有了少年人的线条,也不再似先前那般跳脱,变得沉稳起来。

    博王后对神秀的变化看在眼里,按说是该心喜的,然而她总觉得孩子的变化太过骤然,若依她的想法,她宁愿孩子慢慢长大。可她虽是孩子的母亲,实则在如何管教孩子,尤其是神秀这件事上,她的话语权太小。

    高昌王看着庾神秀,见他有板有眼,“嗯”了一声,难得的夸了一声不错。

    庾神秀的肩膀顿时放松了两分。博王后从旁瞧见了,心中由不得一酸,为避免失态,她走到一旁命人摆膳。

    吃过饭,庾神秀脊背笔直,坐着应答父王的问话。高昌王问了庾神秀这些日子里的日常起居与读书情况,又抽背了几段书,庾神秀一一答了。待博王后安置好神爱出来,夜幕已然降临,神秀该回去了。

    这是高昌王定的规矩,哪怕是这样的旬日,也不许王子们再留宿母妃的身边。

    “好了,向你母后告辞就回去罢。”高昌王道。

    庾神秀于是起身,向父王和母后行礼告辞,然后退了几步,转身向殿外而去。

    博王后原本有许多话要问神秀,哪知转眼又要道别。她虽笑着说好好去罢,心里到底不舍,见神秀马上要走远,不由出声喊住,然后走上前去,牵住孩子的手,一起走到殿外。

    到了殿外,说了两句话,神秀再度行礼告辞。临行之前,他最后回头看了母亲一眼:他今日原本也有许多话要和母亲和妹妹说,然而这一日时间过得太快。上午要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到了午饭后才过来。一个下午,好似一眨眼就过去了。

    博王后看到了这个眼神。这个眼神几乎在一瞬间碾碎了博王后的心。

    神秀在灯火和内侍的簇拥下走远了。而博王后久久站在原地,心里满是碎片,每一个碎片里,都折射着暗蓝天幕下神秀临走前的那个眼神。

    他该是多舍不得。

    博王后心中酸涩难言,环銮上前一步,低声劝慰了两句,然后扶着博王后走回了殿内。

    王后多情且重情,高昌王对此一向明了。见博王后眼圈似有红意,他并不多做言语,只是牵住她的手,道:“孩子都好好的,你倒要哭了。”

    “他毕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博王后道。

    高昌王没有说话,或许做父亲和做母亲,确实是有些不一样罢。他牵着博王后的手,在殿内慢慢散步,静待博王后的情绪平复下来。

    忽然,大监自外走了进来,躬身禀告:“大王,虢擎掌有急事禀告。”

    没有丝毫犹豫,高昌王当即往前殿而去。虢利已然等在殿外,见了高昌王,沉默行了一礼。

    “进来罢。”高昌王道。说着脚步不停,向书房而去。虢利跟在身后也进了书房。

    “什么事?”高昌王以为是曹国对驻军有了反应,然而虢利从怀里拿出一份奏章来,呈递给了高昌王。

    高昌王接过来。奏章很有些长,为了论证详实,写得颇为细致。高昌王看过一遍,就明了其中内容。然而,他选择看第二遍。

    第二遍甚至比第一遍花的时间还要长些,然而到底也看完了。高昌王合上奏章,将它放在了案几上。

    烛火荧荧,照见一室沉默。

    “这消息的来源可靠吗?”良久,高昌王终于问道。

    来源是可靠的。虢利根据线索,往上往下,果然揪出了一条线。除这线上最顶端那一层暂未惊动外,第二层参与之人,经过盘查和审问,全部招供。时间地点,如何交接,如何传递,经手人等等,都已清楚。只是,因暂未盘查和审问此案所涉及的第一层,因此不清楚为何要泄密。

    同时,消息来源虽可靠,可背后透露这消息的人显然不怀好意。两相叠加,虢利因此才连夜赶来报告。

    背后之人自然是不怀好意,不然不会有意透露消息。然而高昌王没有多说,只是道:“先查到这里为止。暂不要宣扬,仅止于你我。”

    虢利肃然道“是”,见高昌王无他话,便行礼告辞,退了下去。

    虢利退下后,高昌王长久地坐着。门内,大监微微弓着腰,默然而立。忽然,高昌王道:“传召大理寺卿。”

    博王后迷迷糊糊之间,似听到门外轻微的行礼与脚步声。声音一时近,一时远,搅得她的睡意也时高时低,终于她挣脱了困意,起身下床,推开了门。

    门一推开,便见到门外的高昌王,他似乎正想进门。此时已是深夜,烛光朦胧,高昌王的身形较白日里看来更显高大厚重。

    “怎么这么晚才回?”因刚自梦中醒来,此刻博王后的嗓音如她身上的披巾一般柔软。

    夜实在是太深了。博王后虽极力想保持清醒,到底睡眼阑珊。于模糊之中,她听到高昌王说了一声“有些事”,接着她的肩膀被高昌王揽住,门在身后合上了,烛光熄灭,睡意终于汹涌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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