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遇

    但是具体在哪儿见过,谢宛一时说不上来。

    柳洲隐眉头舒展,这姑娘刀光剑影厮杀过后,还能开玩笑?宛在水中央……是啊,蒹葭有了,伊人有了,水也有了,更不必说“伊人”的名字里还有个“宛”字。

    谢宛下半身湿透,身上落了不少芦苇绒毛。她背后是芦苇荡下的小沙洲,划水踱步,远看去恰巧暗合了那句“宛在水中央”。

    柳洲隐见她如此热情,不好拂了她的意。二人行至路旁,才问:“你一个人,天色已晚,又身受重伤,回去多有不便。我知道附近有家邸店,你可前去投宿。”

    谢宛摇头,“我不是一人到此,而是跟着商队,他们应该就在你说的那家邸店歇脚。”

    “那你是护镖的?”

    “我是队首。”谢宛作揖告别,“今日一别,后会有期。将军厚恩,没齿难忘。”说罢,她背对柳洲隐,拖着步子朝前走。

    商队队首不仅要精通商道舆图,还要谙熟风物特产,历来难做。大周初定,关于行商的律令算是松了些,然而各地常有匪患,故而敢为此行当的,多是胆识过人之辈。

    这女子不仅是队首,又会武功,多半是个女中豪杰。

    四下已暗,他八成是回不去,故而追上来,“一起吧,正好同路。”

    谢宛不由得内疚,“对不住,你因我失了时机,这才非得在郊外盘桓一晚。这样吧,你今日的旅费我包了,就当是报答救命之恩。”

    “多谢。”说罢柳洲隐从鞶囊中拿起一缕红绡,用炭笔书“平安”二字,系在阿雪的腿上。阿雪机灵,得了意思,奋力往东飞去。

    暮色沉沉,斜月晚星。日头一旦落下去,黑夜就会很快吞噬整片天空。长安郊外寒意仍在,周围漆黑一片,谢宛见手头没照明的东西,就从腰间的挎包拿出一个火折子。

    火石点燃,温软光芒如茧,包裹了他们二人。谢宛粲然一笑,“这样会好些。”

    柳洲隐默然无声,只是颔首以表谢意。

    良久,谢宛问:“将军,你怎么称呼?我还没问你呢。”

    柳洲隐道:“我姓冯,行二,你叫我冯二便行。”

    谢宛想起方才通体雪白、毛色上佳的海东青,又瞟了眼马臀上的东宫卫烙印、精工制作的武器……

    这人是真不会撒谎啊。

    谢宛耳聪目明,又喜欢打听轶闻,怎么可能不知道容止榜第一的柳洲隐?而那只海东青毛色顶级世所罕见,应是御赐之物。何人能当得起御赐,又容貌出众风度翩翩?

    谢宛侧过脸看他,温润的一张脸,右眼下那颗痣平添了几分柔和;火光映在眸子里,粲然如星。回忆的碎片在心底攒动,但她总难以找到,想了一路,也没想出来自己到底和柳二在哪里见过。

    一路上,柳洲隐话很少,谢宛不说话他便不开口,嘴严得很。眼见着已经快走到邸店,柳洲隐只嘱咐了一句便朝后院马厩去了。

    谢宛还想问些什么,但想了想,二人终究不是一路人。柳二待谁都是彬彬有礼的模样,里里外外透露出疏离,权当是偶遇。

    翌日,谢宛并没留下。她只是嘱咐了几句,便离了西市回绮霞坊。

    绮霞坊是她一处据点。谢宛嗅觉敏锐,擅长制香粉。见得多了,也能分清楚珠宝优劣,于是她就在此处大展身手,卖些女子日常所用的小物件儿。

    平康里秦楼楚馆连片如云,和贵人聚居之地崇仁里一街之隔,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她刚回绮霞坊一开门,姐姐妹妹们就簇拥着上前,“阿宛你可算回来了,你这一去真是好久!”

    “怎么样?可有带回些稀罕货?让我们看看!”

    “好好好,你们每个都有份。”

    这些女子,多是贱籍出身。谢宛姐姐谢宁一手建立雁回城商队,除了赚钱之外,偶尔也会行侠仗义救风尘。

    救来的女子会被妥善安置在绮霞坊,做着香粉钗环也算有个傍身的活计,总比卖身赔笑脸来得舒服。

    谢宛和这些女子姐妹相称,众姐妹分东西,她好整以暇,坐在席子上。

    一阵水晶佩相撞之音又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抬起头,来者正是阿蓉。阿蓉年纪不大,是谢宛前些年救的姑娘。那时候,阿蓉露宿街头,极其悲惨,谢宛心下难忍,索性将其带了回来。

    “阿蓉,这水晶佩,以前没见你带过。”

    阿蓉跪坐,难掩笑意,从裙带下解了水晶佩,“是啊,这个月,我去了趟西市。据说这是河西水晶,我想着或许能买回来给你看看。你不是一直都喜欢这些?”

    不同的矿石相撞起来有不同的声音,谢宛自小就能听出区别。她闭上眼……这水晶的声音,和贼人身上的几乎一模一样。

    如果这东西在西市俯拾即是,那她的确不必再查了,石沉大海。

    但是谢宛又转念一想……若是贼人认准了这点呢?说起来,她要是贼人,最好选择的藏身地,应该就是西市了。

    遍地都是,谁又会在意?谁又能想到,其中会有一个是杀手?

    “我去西市一趟。”谢宛几乎没有犹豫,当即直奔西市。

    临近傍晚,街上嘈杂得很。酒肆胡姬,当垆吆喝卖酒;波斯人的铺子处,布满金银器和红线毯。饼子铺、饮子店,簇拥着一大堆人,其中的妇女头戴幂篱,陪着郎君站在屋檐下讨饮子喝。

    还有些巡逻的武卫,身着铠甲兜鍪。

    谢宛挑了自己最常去的那个饭馆子,打算先来点吃的垫垫肚,“来碗槐叶冷淘。”

    她选在此处,也有别的用意:市井人情,百态众生,越是不起眼的角落,越是蕴含难以捉摸的线索。

    槐叶冷淘端上来后,紧接着店里进来一男一女。

    “别家娘子都有水晶链,就我没有,你也不给我买!”女子娇嗔道。

    旁边男子好言相劝,“哎呀娘子,我们不买那水晶链好不好?你看看,什么琉璃啊玉石玛瑙的,不比那个水晶链好看?”

    “可我就喜欢晶莹剔透的!”

    “那我去绮霞坊给你买个一样的,绝对一样。”

    “绮霞坊都是西贝货!我不,我就要郁累堂的,你知道吗,这种水晶仅在郁累堂,别家都没有的。”

    谢宛差点噗出汤来,她低价不是因为假,而是因为她有良心,薄利多销,不干那囤积居奇的缺德事儿。

    “哎呀娘子,你也知道,这东西时兴,所以那些奸商打着噱头,摆明了是骗钱。咱们先买个别的凑数,等过段时日再来看行吗?”

    “我不。这东西就那几个,卖完了就没有了。”

    谢宛脸色凝重,也没心思吃了,走上前:“请问你们说的水晶链……是什么东西?在哪儿有卖的?”

    循着女子的指点,谢宛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了那“郁累堂”的铺子。这处规模和绮霞坊的差不多,所做的生意也如出一辙。很快,谢宛就发现了角落里的“水晶佩”。

    水晶佩密密麻麻如算盘珠子一样摆放着,谢宛扫视一番,吩咐看店小郎道:“你帮我拿最左边那个,我看一下。”

    看店小郎见她衣着朴素估计又是个只看不买的,极不情愿地用杆子支了下来给她。谢宛指甲叩响水晶,放在耳边听。

    不是。

    她装作啥也不懂的样子:“小郎,这些是哪儿来的矿石,我怎么看着,和中原的不一样?”

    小郎不耐烦,“这是河西的矿石,只在郁累堂有卖,别处一概没有。姑娘你不买就不买,别一直在那儿听了。”

    河西?那地方我都走十几回了,有没有我能不知道?看来这郁累堂掌握不为人知的货路,十有八九和那贼人也打过照面,总之还是守株待兔吧……

    “这架子上的,我全要了。”小郎惊讶之余,谢宛掏出纸笺,写上名字,“你去柜坊取钱吧,我没带多少现钱。对了,你们这儿有优惠吗,或者说,我想知道下次进货是什么时候,该怎么办?”

    小郎识趣地拿出一个册子,“姑娘您把名字记上头,每月初一来一趟就成,我告诉您!”

    谢宛打包好,正好也该宵禁,准备回去。走至静处,水晶相碰之声响起。她闭上眼,根据声音传来的方向,追了上去。那是一个货郎的骡车,车辙声和骡子叫交织在一起,倒显得水晶之声细微可闻。

    谢宛放轻脚步,紧跟此人,贴紧墙壁,渐渐走到了小巷末。

    距离那人不过几丈远,现在她心里除了水晶声便是心跳声。她又闭上眼……分毫不差。

    可是这货郎为什么不上街叫卖,要走至此处,在这儿会有人买?谢宛纳闷之际,货郎叩响门环,门闩松动,吱呀一声,缝隙处现出人影,“怎么样?”

    这问题莫名其妙。谢宛侧身靠着青墙,仔细听着二人对话。

    “放心吧,都办妥了。”货郎得意洋洋,交了钱后压低声音,“只是还剩下些。”

    “随你怎么处置,别被人发现就行。”砰的一声,门又重重关上。货郎捡了大便宜,哼着歌渐渐走远。

    四下无人,昏暗无比,谢宛这才敢走上前仔细观瞻。那门子并无什么特别,牌匾也没有,像是低调行事不大张旗鼓。见观察不出什么来,谢宛回头便走,然而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步伐。

    看来除了她之外,还有人跟到这儿。

    谢宛猫着身子不敢动,所幸巷子是斜着的,那人来的方向正好看不见自己。她的心提到嗓子眼,偷偷探出头,却见一个魁梧男子,身着黑色金缘胡服,腰间佩着环首刀,环视左右,一下子便注意到了谢宛。

    斜月在东,四下昏暗,连个灯笼都没有。角落促织声下,对方脚步声朝她渐近。

    谢宛做好迎战准备,手放在剑柄上,后背贴墙。

    长刀出鞘,轰鸣作响。谢宛见时机成熟,拔剑迎战,锵的一声,白刃相接。

    对手力气不小,谢宛身上又带着旧伤,只能节节败退准备逃出巷子。她走到一棵槐树下,那人紧追不舍,以劈波斩浪之势拦腰砍来,她只得将身一躲。

    可惜受了伤,身子不灵便,腰带被划了一道,差几寸就能要她开膛破肚。她背靠槐树,横刀格挡又是接下一招。

    手腕一下子卸了力,连带着四肢百骸快要被震碎。新伤带旧伤,后背那道口子像是又裂了点儿,疼得抓心挠肺。

    谢宛无可奈何,只好半跪在地上用剑支着身子。

    簌簌槐花掉落,胜败之际便是生死。转眼间,冷冰冰的刀锋就横在了她脖颈处,只要她挪动方寸,顷刻间便能毙命。

    然而生死也不全由胜败说了算,若是这人和贼人一伙冲着钱来,及时示弱方是上策。

    “别杀我,想要多少钱我都……”

    正此时传来海东青的声音,角落里,几片雪白的鸟羽缓缓落下,和那槐花落在一处。

    “怎么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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