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

    大周万象十年二月二十三,都城长安西侧郊外。

    平原苍然,适合打猎。可惜暮色渐浓,天色已晚。

    柳洲隐身着圆领白袍,骑着连钱白马,手持弓箭瞄准草丛里的野兔,拉满雕弓稳稳一射。霎那间,野兔颈部被箭贯穿,血流遍地。

    海东青盘旋而下,叼起自己刚刚抓获的野兔,飞到柳洲隐面前领功。他把弓放回马背后,让海东青站立在自己的臂鞲上,提了野兔耳朵往远处一扔。

    海东青这玩意儿机灵得很,便飞到不远处啃咬起来。

    血腥气很浓,他当年熬鹰可是下了一番苦功夫。不过这劲儿没出名,众人还是更在乎他那张脸:长安城传言,中书令次子柳二郎柳洲隐,面如春月柳,行止湛如秋水轩朗高举,是个难得的美男子。

    时有好事者,给长安俊才列了大大小小十数个榜,他上的榜,是“容止”。后面的判词,像什么“美容仪”、“萧然俊爽,一见心折”、“玉山岳立”,向来都是不吝笔墨夸赞他那副上天赐予的皮囊。

    然而柳洲隐很不喜欢,每次他出门,动辄便会被人围观,或窃窃私语,或眼神示意。

    或者说,他不满于此。

    毕竟相貌也只有在人言之中才有些用处,于政,于法,于治国安邦,谁管你好不好看。

    草色连天,旷野无声,他看了看日头,差不多该回去了。但是海东青眷恋这片原野,不愿回到长安城里四四方方的宅子,故而盘桓在槐树下,捕了只鼠。

    “为何不回?”柳洲隐良久,终于说了句话。

    “阿雪,回来!”他唤着海东青的名字,眼睁睁看着海东青不舍地把老鼠丢下,回眸看着山河暮晚,留恋半晌才准备回属于自己的笼子。

    暮色下,柳洲隐伸出手,海东青振翅长唳,须臾后停在他的护肩上。

    野草顺风匍匐在地,属于白昼的白消失于天际,山川间唯有这白衣一点足够醒目。

    柳洲隐衣衫猎猎,解下弓弦放回囊中,身后的海东青在长风下纹丝不动。若有人经过,定会感叹这一幕如画一般。

    容貌不是本钱,就如同歌伎以色侍人不是啥体面活。柳洲隐多年来一直都想摆脱“模样出挑是个花瓶”的印象,为此不惜下血本练弓马,然而收效甚微。

    主要是他的政绩实在是……实在是拿不出来。

    父辈二十岁,建功立业收拾旧山河,兄长二十岁,行营西境凯歌归。他呢?二十岁弱冠之龄,待在长安,跟海东青有什么区别?

    但他也明白,自从父亲选择把柳氏和太子绑一块儿后,万事就不由心了。父亲的意思,是希望兄长承继先祖遗志开疆拓土,他则留在太子身边有所照顾。

    与藩王不同,太子及其僚属为人处世需得格外小心,动辄便会因言得罪。

    旁人只看到了这一点,总觉得是太子不受宠,殊不知太子虽困于桎梏,却背靠法理正统。对此,柳洲隐只等浮云散去,日光昭昭。

    他深居简出,是个书蠹,从不与长安同龄子弟雅聚——不得罪人,也不用防着人。

    然而坏处就是,他没什么朋友,形单影只。在他眼里,海东青虽是畜生,有时却比人更贴心,更忠诚。

    柳洲隐抚着海东青的羽毛,手上不经意沾了血腥,却见阿雪身上并无伤口。

    “委屈你了。”柳洲隐看向海东青倔强的眼,一人一鹰,准备迎着春风回长安。

    鹰眼忽一瞪,离了他身旁,往远处的小山坳飞去。他知道,这是发现猎物的征兆。

    柳洲隐捡起胸前的骨哨奋力一吹,目光锁定在海东青皓白的身躯上。

    凄厉的骨哨声随着晚风拂过旷野,掐指一算,不出一个时辰,宵禁的鼓就该响了。

    谁知阿雪完全不听他的叫唤,一个俯冲,飞到了山坳背面。

    那是和回城截然相反的方向。

    柳洲隐调转马笼头,跟着阿雪的方向,马蹄后掠起阵阵尘烟。

    山坳后是一个小池塘,芦苇荡层层叠叠,依稀能听到刀剑声和打斗声。柳洲隐看不真切,徘徊在槐树边走来走去,终于找到一个能看清楚全貌的视角。依稀只看见背阴的芦苇荡里,单膝跪着个人,脚下那一片水泊全是粘稠的血。

    那人倔强站起,裤子却已湿透,观其身形,应该是个女子。然她脸上并无半分柔弱,反倒是豪迈占了七八分,眉头紧蹙,警惕地回望身后。

    她站在水里的芦苇丛背面不敢动弹,周围被剑气所削的芦苇一根根浮在水面上,渐渐泛起红晕。

    区区江湖白衣,想是仇杀也未可知。朝堂向来不涉江湖,若是贸然入纷争,怕是捞不着什么好处。

    不过观那女子命悬一线……若他不出手,怕是会真的死在这儿。

    柳洲隐从身后拿起弩机,静观其变。

    芦苇荡里窸窣作响,惊起一滩鸥鹭,想是仇家正在摸索寻觅。其招式看不出是什么名家,颇有一种见神杀神见佛杀佛的凌厉之势。

    躲避的女子名唤谢宛。她年岁尚浅,应是初出茅庐,面对仇家这样一个手段狠辣之人自然没什么胜算。此番折在这儿,权当是技不如人。

    她咬紧牙关,心忖这趟真是有够倒霉。

    一路上风雨无阻,带着商队满载而归。本以为安全无虞,终于可以放下戒备离群散心。

    谁知在离城门这么近的地方遭此奇袭。

    关键她根本想不到是何时得罪人的!

    刺客原只为财,却因谢宛太过痴缠,动了怒,索性要了她的命,省得麻烦。

    她毫无抵抗之力,虎口处也因刚刚的打斗震得生疼,隐约渗出血来。

    痛感从背部传来,谢宛往后一摸,一手的粘稠。她背后有道不浅不深的裂口,透过天水碧的上衫,正往外渗着血。

    痛苦一旦蔓延便再难以忽视,她用剑支着身子,单膝跪在浅水滩,可能……真的要折在这里了。

    她不想死。

    她才十八岁,正是一个对周围事物感到好奇的年纪。但是没办法,选择了这条路,就意味着选择了尸骨可能会无人收的下场。

    芦苇丛中,蒙面人轻功跃出,落在她面前几丈,涉水朝她来。

    溅起的水花还未落下,蒙面人就已经出手,一把刀几乎要甩出残影,速度之快令人咋舌。谢宛使尽浑身解数,执刀侧着身子一挡。

    “锵”的一声,谢宛被击倒在地,狼狈坐在水中。强弩之末,再无转圜余地。

    败局已定,蒙面人从容不迫,身上水晶佩摇曳,相撞之音悦耳极了。

    真是死亡的乐声。

    谢宛如被围着的猎物,只能纵容那人的身影一点点吞噬自己的视角,进而夺走自己的性命。

    然她终究不是猎物,看向猎人的眼神,满是不甘和倔强。

    清风徐来,断成几截的芦苇随波起伏,犹如水上浮萍,去留不由自己做主。

    时间就像被分割成了分毫纤末,无比痛苦又无比漫长。错开刺客的的身影,她看见池塘对面有一个白衣人……

    白影在水滩对面的槐树下,手搭弩机准备朝她射来。不是吧?!这马匪的头儿还贴心准备了两拨人来杀她?

    谢宛迟疑之际,却不知柳洲隐早已瞄准了刺客挥刀的臂膀,就等着对方的破绽。

    刺客臂膀旁逸斜出,剩下的身子则被芦苇丛挡住。柳洲隐抓住时机,搭好弩箭。

    “嗖”的一声,钢刀落在水中,水花四溅,血雨猩红。

    谢宛睁起一只眼,只见弩箭射中了刺客的臂膀。这一箭来得真是快准狠,但凡慢个须臾,掉下来的应该是她的脑袋。

    刺客回头看后,发觉到了柳洲隐的存在,竟也顾不得什么必赢的局面,拾起钢刀,三两下轻功逃之夭夭。谢宛艰难扶剑站起,身子支离,一个趔趄。

    静下心来,方才的水晶佩声莫名让她想起八年前……也是在长安,也是在距离此处不远的一处山丘。

    不过那时候是秋天:红叶漫山,枯叶盖满小径。深处如织的烟尘雾霭弥漫着,肃杀秋风吹来,落叶又覆了一层。

    枫林之红,比不过鲜血之猩红。

    幼年好友站在她身前,替她挡住了马匪的刀势。马匪手起刀落,刀刃透过那人身躯,穿了个窟窿,出来的红刃距她胸膛不过几寸。

    鲜血淋漓顺着刀刃流下来,沾到了她的白襦,渐汇聚成血泊,晕染一大片。

    她那时也不敢哭,咬紧嘴唇,眼睛里布满红血丝,风吹过来,凌乱遮住视线,满鬓的绿松石,不经意掉了几块在地上。

    这是她们做好送给对方的。然而谢宛做好的那几块,簪在已死之人的鬓上,绿石和红血交织,格外狰狞。

    对于马匪而言,杀一个人,就是轻轻松松一抬手的事儿。但是那个小女孩,却是她最好的朋友。

    每年七夕她们都一起过,比绣工做乞巧果。总角之宴,言笑晏晏,她们以为属于两个人的时间还有很多很多,谁也没想到长路漫漫,会有人这么早离开。

    回忆和现实重叠,谢宛的意识被剧痛硬生生拉回到芦苇荡,但扔抓住了一缕残存记忆:当年劫掠她的马匪身上,也有相似的水晶佩。时隔多年,这水晶佩再现,在打斗伊始便让她心有戚戚,黯然神伤。

    马蹄声近,谢宛从惊恐与回忆中抽身,迷迷糊糊看见白衣的柳洲隐策马赶至,身后还有一只皓如白雪的海东青。

    柳洲隐翻身下了马,革靴踏水,白衣服沾了些许血迹。

    他打量着谢宛:这姑娘脸上没什么脂粉,容貌清秀,朴实之余多了天然,好似未经雕琢的璞玉,天水碧的长衫似要与浅水芦苇融为一体。

    柳洲隐朝她伸出手,要带她离开血泊,“你安全了。”

    谢宛经他搀扶,缓缓走出,“多谢大侠……将军出手相救!”她瞟了眼马匹、弓箭佩剑以及那只海东青,就判断出此人不是平头百姓而是官家人。

    柳洲隐身上有一种好闻的旃檀香。这西域进贡的上好旃檀香,一般只有官家的佛寺法华寺有。也就是说,这人经常出入法华寺,才能有旃檀作为香囊香料。

    别的暂且不论,单说这旃檀香配着血腥,真是格格不入……

    “我不是什么将军。”柳洲隐纠正。

    “我叫谢宛,‘檀郎谢女’的谢,‘宛在水中央’的宛。你救我一命,就是我的朋友了,以后需要什么,可以来平康里的绮霞坊找我。报上我的名儿,想要什么就拿什么!”

    谢宛仔细看着柳洲隐,便觉此人真是生了一副令人见之难忘的好皮囊。而右眼下那颗痣……

    总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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