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张东睡到将近中午才起来，他觉得口干舌燥，去厨房喝水，发现周云亭正坐在餐厅里。
她看见张东走过来，忙站起身，“你醒了。”
张东看了下时间，“你怎么还在家呆着。”
“我今天在家工作。”
“你担心我自杀啊？放心吧，不会的，我还没玩够呢。”张东冲着周云亭笑了一下，“我昨天不小心才掉水里了，这么浅的水，怎么可能淹死人。”
周云亭从张东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异常，就好像昨天晚上的落水真的只是一个意外，她将信将疑，但终究不可能一直这么看着他，于是还是驾车出了门。待到她回到家里，发现厨房门窗紧闭，张东正在屋子里抽着什么，整个厨房烟雾弥漫，烟雾报警响个不停，眼见着救火车就要过来，昨天晚上的鸡飞狗跳怕是又要重新上演。
周云亭赶紧把门窗大开，拿桌垫在报警器下用力扇着。
张东傻笑着把烟卷递给周云亭，“要不要来一口。”
周云亭拿过烟卷按灭在水槽里，扔进垃圾桶，“你从哪里搞的？”
“就圣何塞，不是有家很大的店吗？我买了这么大一包。”张东用手胡乱比划着，“你们美国真不错，什么鬼东西都能买到。”
“你和你……”周云亭说了半句，忽然停住了。
张东指着周云亭继续傻笑道，“你暴露了，你想说我和那个人渣很像，好的学不会，尽搞些歪门邪道。”
“你能不能别再搞事了，我最近很忙，真的没有这么多时间帮你收拾这些烂摊子。”
周云亭说完就往外走，张东忽然抱住她，“妈，你别走。”
周云亭愣住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一动不动站了很久，才转过身把张东抱在怀里，抚摸着他的后背，他在她耳边轻声呼唤着，“妈妈”，一遍又一遍，直到他昏昏睡去。
周云亭把张东扶去院子里的躺椅上，正准备拿一条毯子给他盖上，张东忽然睁开眼睛抓住了她的胳膊，“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
他的语气很冷酷，又变成了那种如临大敌的防御姿态，周云亭想甩开他的手，他抓的很紧，紧到她的骨头隐隐作痛。
“为什么？因为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已经来不及了。”周云亭几乎尖叫了出来。
张东没有想到周云亭也会有如此失态的样子，她跌坐在椅子上继续说道，“你是我怀胎十月的骨肉，我也以为我会很爱你，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但是我一看到你就想起他和那些女人，我受不了！你笑你哭你在别人眼中很可爱的样子，在我眼里都是一种折磨，我那个时候重度抑郁连床都爬不起来，根本照顾不了你，更加不想看到你。”
张东的手无力地滑落了下来，周云亭的眼泪大滴大滴滚落下来，“后来你外婆去世，我也想接你和我一起生活，可是我找不到你，到处都找不到你。那个时候我也确实对你没有什么感情，我甚至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你外婆寄给我的照片，我从来都没有看过。我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和你单独相处，那个时候我真的希望……”周云亭捂住脸，痛哭起来，“希望你已经死了。”
张东躺在躺椅上痛苦地闭上双眼，眼泪早已在很久以前就流干。听着自己的亲生母亲对自己说出这些，他却并没有意外，她只是应验了他这么多年的猜想，他是一个不被祝福的孩子，生而带着厄运。她就这么把心里最真实的想法血淋淋地告诉了他，甚至没有想过编出半句敷衍性的安慰。
张东踉踉跄跄站起身，他觉得浑身冰凉，好像掉进了冰窖，“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我并没有死，我还活着，以后也想好好活着。”
张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房间的，他打开行李箱漫无目的地乱翻着，他看见了那卷油画，洁白的窗台上，并排摆放着一排虞美人，明媚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将虞美人照的闪着光透着亮。张东想起来虞小楼，想起来她的笑声，想起来她温暖的身体。他的心被柔软和温暖一层一层包裹了起来。有一盏灯，在远处，忽地为他点亮了。
那一刻，他觉得醍醐灌顶。
晚饭时张东对周云亭说，“周云亭女士，我想我们也不要互相折磨了，我找了房子，明天就搬出去。”
“你身上的钱够用吗？”
张东冷笑道，“才两天你就受不了了吗？这么着急让我搬走啊？”
安东尼说，“你妈不是这个意思。”
张东抱着双臂靠在椅背上看着他们俩，“也对，你们现在才是一家人，我只是一个外来入侵者，行，我闭嘴。”
周云亭看了一眼安东尼，“我们本来计划周末去乡下的房子住两天，那里可以骑马打猎，你还想去吗？”
张东听到打猎兴奋了起来，“可以打猎？去啊，当然去。”
“这里打猎要先考执照。”安东尼说道。
“我知道你们美国的规矩，我早就预约考试了，这周就能拿到。你以为现在还是二十年前，美国还是遥不可及的天堂呢？”张东接着对周云亭说道，“你把地址发给我，周六早晨我直接开过去。”
“你刚来美国，交规什么的都还不熟悉，你自己一个人开过去行吗？”
“你从小到大都没管过我能不能行，现在想起来关心我了？那你觉得我行不行？”
周云亭没想到张东来之前已经做足了功课，她想他这次愿意过来，就是专门来报复她的吧，他这种明显两败俱伤性质的报复，实在让她招架不住。她惊恐地发现，也许比起他的父亲，他的性格其实和她更像，她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吃饱了，我出去一下晚一点回来，给我留着门。”
“你又要去哪儿？”
“你知道的。”张东大声笑着走了出去。
走到窗口时他听见周云亭说，“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和这个孩子相处。”
他回头看了一眼，周云亭擦着眼泪，安东尼搂着她的肩，“没事没事，大家都需要时间适应。”
暖色的灯光，烘托出家庭的氛围，如果小楼在，也许可以以此画一幅家庭主题的油画。没错，他们才是一家人，而他不过是一个用来减少负罪感的外人。
无论是怒气丧气还是怨气，张东在健身房企图用一整个晚上的挥汗如雨来化解，多年积累的痛苦虽然没有那么容易清除，但总算轻松了许多，张东第二天一大早就从周云亭家里搬了出去。
张东找的房子离他那晚喝醉的酒吧很近，走进门厅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个女孩，漆黑的头发化着漆黑的眼影。
女孩看到他推着行李箱，热情地和他打招呼，“嗨，你好。”
“你好。”
她盯着张东的脸看了半天，忽然想起来了，“你就是那天在酒吧喝醉的那个吧。”
张东尴尬地笑了笑，“我和我妈有点矛盾，相处不来。”
“所以从家里搬出来了？”
“不是，我刚来美国，前几天到的，第一次来美国。”
“第一次来美国啊，要不要我带你到处逛逛。”
“不麻烦了，朋友给我介绍了路线，我自己走走。”
“不麻烦，我这两天正好没事。我叫珍妮，住203，你住哪间？”
张东指了指楼上，“我住你楼上。”
“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
“好的，谢谢。”
房子是在华人论坛找的，本来是租给中国留学生的，家具一应俱全，虽然有些破旧，但是也足够他用了。
虽然张东拒绝了珍妮的好意，但她还是带他去了金门大桥和渔人码头，看了渔人码头遍地的海狮海豹。
晚上张东请珍妮吃饭，回到珍妮家门口时，她靠在门框上看着他。张东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他贴近珍妮，低头看她，手指划过她的脸颊和脖颈，跟着她进了她的房间。珍妮房间的整体陈设很少女心，和她平时的装扮倒极不相称。她拿出一瓶酒，给自己和张东各倒了一杯，一边喝着一边眼神迷离地看着张东。灯光被调的很暗，音乐像波纹一样流动，是让张东松弛的暧昧气氛。
第二天早晨张东被刺眼的阳光照醒，珍妮已经洗漱完毕，在窗边的小桌子上摆放好了早餐。张东简单洗漱完毕坐在珍妮对面，她拿出一包烟递给张东。
张东摆手道，“我不抽烟。”
珍妮自己点了一支烟抽了起来，“你英语很不错啊，哪里学的。”
“谢谢。其实我听你说话很勉强。我们中学学了一点，后面是自学的，我大概算是……”张东想了想，说道，“算是程序员？最好的学习资料都是英文的，不得不学一点英语。后来我生活在柬埔寨，旅游国家，但是英语算是半个官方语言了。”
“你在柬埔寨生活过啊，我去过一次泰国，非常喜欢，一直很想去柬埔寨，但是一直没有机会。”珍妮喝了一大口咖啡，掐灭烟头，指了指楼房后方，“下次和我好好讲讲柬埔寨。我就在那边的超市上班，现在得走了。”她站起身在张东脸颊上亲了一下，“你自便，走的时候帮我把门锁好。”
珍妮走后，张东站在小阳台上看着这座城市的一隅，这里比他想象的脏乱和破旧，又比他想象的繁华。他想起上海，同样的繁华城市，但又是另外一番感觉。张东总觉得上海无论和柬埔寨比，还是和这里比，都少了一份激情。在上海，人与人没有距离感，又似乎隔着点什么，这听起来很矛盾，但似乎又能恰如其分地在上海存在着。
张东总觉得他这辈子将终身居无定所，但是如果最终必须要选择一个地方定居，他想他可能会选择上海吧。他的文化根基在中国，这是成年以后，无论环境怎么改造也很难改变的。
张东觉得上海大约是最和他气场相投的城市，就像虞小楼。不知道虞小楼现在在干什么呢？是否开始了新的约会，又是否会再一次忘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