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东登上飞机的时候曾经想过再也不要回来了，他忽然觉得很累，他看着窗外绵密的云层一望无际，自己也想不明白，那些难熬的日日夜夜他没有这么累过，那些花天酒地纵欲无度的日子他没有这么累过，为什么现在会累到身心俱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所有的罪过都会呈现出不同形式的报应，现在这些报应一下子扑面而来，让他无力应对。张东生平第一次为他过往的经历后悔，他深深地后悔，他知道他终有一天要为他走过的弯路，犯过的错误付出代价，但他从来不敢妄想竟是这样的代价。他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也许躺在异国的土地上，能让他轻松一些。

    走进接机大厅时，张东离老远就看到了他的母亲，他本以为他会仇恨会埋怨，但是他看到她的那一刻，心中忽然一颤。他的母亲在人群中搜索着，却并没有认出他来。

    “自作多情。”张东自嘲地笑了一下，快步走到她的身边，“周云亭女士，你是来接我的吗？”

    这个声音实在太熟悉了，周云亭猛地一惊，她抬起头，三十年前的感觉和往事同时涌上心头。

    “我和那个文盲人渣长这么像吗？那你刚才怎么没认出来我？”张东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哦对，我是张东，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张东？”周云亭缓慢重复了一遍，“谢谢你能给妈妈这个机会，能够让我弥补过去。”她伸出手，要去抚摸张东的脸颊。

    张东看到周云亭眼中的波动迅速平稳，强烈的怒火冲上他的头顶，他歪过头躲开了周云亭的手，她的手僵在空中，被张东狠狠打开，“少来这一套！时间不可能倒流，过去的也永远不可能被弥补。”

    “我不奢求你能原谅我，只是希望能有一个机会让大家互相了解。”

    “我没兴趣了解你，更不想让你了解我。我看你天天发邮件哀求我来美国，只是顺水推舟，过来玩玩罢了。”

    一个男人走过来，搂住了周云亭的肩膀。

    周云亭忙介绍道，“他是安东尼，我们同一个学校的教授。我们…”周云亭努力想着措辞。

    “就你丈夫呗，扭捏什么，还不好意思告诉我啊。”张东瞥了一眼安东尼教授，嘲讽道，“你终于学会不看脸了？”

    周云亭的家在湾区南部，虽然房子占地面积不算太大，但是站在二楼的阳台，湾区的水景一览无余。周云亭给张东安排的房间在二楼最里面，打开百叶窗就能看见蔚蓝的海水和帆船。

    张东稍作休整就准备出门，他早在国内就已经租好了车，还为自己预订一些在国内无法体验的项目。

    周云亭看张东要出去，忙问道，“你才刚来就要出去？你要去哪儿，等我一会儿，我带你去。”

    “我是那个垃圾人渣的儿子啊，你说我去哪儿，当然是去红灯区找女人了。”

    周云亭慌忙抓住张东，“你不要乱来。”

    “要是被抓了就等你保我出来呗。”张东用力甩开周云亭的手，周云亭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张东顿了一下，还是大步离开了。

    张东取到车，下意识就把导航定到了周云亭工作的大学，他在国内时也不是没有设想过来到美国后的场景，在每一次的想象里，周云亭工作生活的环境，都是最先出现在他脑海里的景象。初冬午后的阳光温暖明媚，年轻的学生们都看起来朝气蓬勃，充满希望，他们有的匆匆而过，有的三五成群坐在草地上。

    张东也在草坪上找了一个位置躺下，想着如果当时他没有逃走，他会不会也有机会在这所大学里学习，像这里的学生一样对未来充满激情想象，会不会也成为精英栋梁，让人羡慕。回国以后他可以选择BAT或者国内任何一家IT大厂，年薪数百万的职位都任他挑选，他足够给虞小楼富足安稳的生活，虽然不会像现在这么有钱，但是他的钱是干净的，他不用躲躲藏藏，不必逃来美国躲避他的罪行。

    他似乎天生有一种能力，知道怎么用自己的优势吸引女孩子，并讨她们欢心。那些女孩觉得自己被尊重被宠爱并发自内心地回报，实质却是他操控、占有、甚至□□的过程。和每一个不同的女孩相处，他都有焕然一新的感受，对这种感觉的沉迷让他深陷其中。他不知道被逐渐撑大的欲望还能否让他回归世俗大众的伦理道德，他因此深深的绝望，觉得他带着原罪，终究不过是父亲那样的人渣，不配得到家庭的幸福。

    离开校园，张东去了附近一家著名的脱衣舞店，他以前从未去过类似场所，他非常好奇，规范下的色情行业，到底是什么样子。

    这里的灯光昏暗又暧昧，期间有一个混血的黑人女孩盘在他的沙发上，不停蹭他。无论在柬埔寨还是国内，他从来没有见过身材这么好的女孩，大胸细腰，腿长到惊人。随着她身体的舞动，她腿上的肌肉呈现出绝美的线条。她把胸贴近他的脸，她的皮肤就像咖啡牛乳一样闪着光。

    张东问能不能摸摸她，她说要去VIP单间。张东一进门就看见了房间里的摄像头，是为了保护脱衣舞娘的安全，他有些犹豫，女孩却告诉他，这些摄像头多半是做做样子，并没有什么实际作用。她告诉他，她在附近艺术院校学习舞蹈，跳脱衣舞不但可以为她赚够足够的学费，还可以提高舞蹈技术，有时候她会做的更多，这足以让她过上过富足的生活。

    她的皮肤像丝绸一样光滑，细腻的仿佛没有毛孔，他的手在她身体上游走，滑过每一寸肌肤，感受这奇妙的触感。女孩说要为他跳第二支舞，一首歌的时间里230刀干什么都可以。张东有些惊讶，他一直以为美国的法律管控很严格。女孩坐在他身上，舞动的同时开始亲他，她戴着一个橙红色的塑料舌钉，张东也打过舌钉，那还是十年多前，他才刚上高二，从那以后，他的人生轨迹就发生了彻底的变化，一切都变得不同了，一切也不可能重新再来一遍了。

    张东拒绝了第二支舞蹈，女孩非常失望，后一段音乐随便扭了扭便离开了。

    从脱衣舞店出来已经很晚了，但是张东不想回周云亭的家，他开车从市区到远郊又回到市区，最后他去了一家酒吧。张东酒量很差，才两杯下肚就已经有些晕了，期间他挂断了周云亭打来的数个电话，直到他晕的有些站立不稳，才含糊不清地告诉了周云亭他所处的大概位置。他也不知道周云亭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总之她来得很晚，应该是费了不少功夫。

    周云亭站在张东面前时，他正酒气上头，他一把拽过周云亭搂着她的肩膀，他一边飞吻一边朝着酒吧里的人大喊，“她是我妈，你们看好了，这个女人她是我妈。我爱你们。”

    周云亭连声道歉，把他拖出酒吧，“你的车呢？明天我让安东尼把你的车开回去。”

    “你猜？”张东掏出钥匙，在周云亭眼前来回晃动着。

    周云亭一把抓过钥匙，把张东硬塞进了她的车里，“你能不能别闹了，不嫌丢人吗？”

    “丢人？我从小就没被别人当人看过，我不嫌丢人，我没有人可以丢。哈哈哈哈。”张东大声笑着，又咬牙切齿起来，“你当时如果没有生我，现在不就不用丢这个人了？你一走了之倒是轻松了，你有没有想过外婆，她每天晚上偷偷哭了多少回你知道吗？你怎么这么自私，你还配当人女儿吗？”

    他忽然用头猛砸着车窗，“我不知道那个人渣在哪儿，我要是知道我肯定把他杀了，我肯定……”他喊着忽然一阵呕，打开车门就吐了出来。

    张东软绵绵地靠回椅背很快就睡着了，周云亭看着张东的脸，帮他把散乱的头发整理好，系上安全带，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周云亭刚把车停进车库，张东就打开车门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他走到泳池边一动不动站了很久，忽然张开双臂，整个人扑进了水里。

    张东在水中下坠的时候，觉得这个世界一下子就安静了，耳边只有嗡嗡的水声，这世间一切其他的声响都遥远的仿佛来自外太空。他在水里漂着，觉得清冽入脾，一阵窒息的快感袭来，他念着，“小楼。”水泡发出诡异的回应，咕噜作响，他再次念着，“小楼，小楼。”大片水泡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在他耳边低语，让他战栗不已。水一口又一口不断灌入口鼻，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觉得肺中像是有一团烈火在燃烧，之后心中是异乎寻常的安宁，他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有不断撞击耳膜的水声和自己吞咽的声音在颅内回荡。

    周云亭把他托出水面，拖上岸，三十次按压，两次吹气，不知道多少个循环之后，张东才终于睁开了双眼，他空洞地看着天空，口中不停低声念着，“小楼，小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