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媳

    不知道为什么,身体刚有些起色的太子妃,再一次病倒了。

    她这病来得蹊跷,倒是不咳嗽,只是高烧不退,抱着永娘不肯撒手,旁的人谁也不见,甚至包括宫女、太监和太医。

    宫里私下议论纷纷,觉得她不像是真得病成了什么样子,而是撞见了什么脏东西,被什么东西魇着了。

    她的胃口越来越差,开始发高烧说胡话。是真的胡话,唯一能听懂的三个字,是太子的名字。永娘跟帝后太子学了几句,李承鄞的脸色先变了。

    铃铛说了那么些话,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在悲鸣着求救。

    那些话分别是,我不去丹蚩,我不想死,谁来救救我,李承鄞救命,还有……

    别动我的衣服,别碰我。

    看到他的脸色,皇帝凝眸,问道:“太子,太子妃究竟说了什么?”

    李承鄞斟酌着字句,说:“太子妃说,她在求丹蚩的亡魂,不要带她走。”

    他闭了闭眼睛,口中的谎言也流畅了许多:“太子妃说,她嫁给儿臣,是为了丹蚩的族人不要被屠戮,请丹蚩战死的亡魂不要再纠缠她,和亲的公主,没资格说死就死……”

    皇后沉默下来。

    她们都是为了家族利益,小小年纪就被送进这吃人的地方的可怜人。她几乎能猜想得到这小太子妃未来的一生,不得夫婿欢心,不能再见家乡风物,也会和她一样,一生无子,或许只能抱养一个养在身边,还要承担孩子长大后,和她离心离德的痛苦……

    皇帝却脸色变都没变一下,道:“太子,太子妃比你小两岁,尚且知道国婚的重要,你是未来的一国之君,要时刻牢记,你与太子妃和睦,就能使西境势力顺从,所以以后,宠妾灭妻之事不可再行,记住了吗?”

    李承鄞耷拉着脸,只能应了一声。

    皇帝又吩咐:“太子妃既然被邪祟魇住了,那就命万佛寺的高僧,开坛做法,祛除邪佞,还太子妃一个安宁。”

    李承鄞低着头应是。

    皇后却忽然拜道:“陛下,太子妃年纪小,八字轻,这承恩殿既然被邪祟缠上了,那不妨把太子妃接到清宁宫,住进太子幼时的住所,将承恩殿空出来,好好做一场盛大的法事,不然太子和太子妃住在这里,臣妾总归是不放心。”

    李承鄞心头一跳,立刻抬头道:“母后,她一个西域女子,又是个病秧子,若是累着了母后,那可如何是好!”

    皇后看了他一眼,却仍旧不改坚持:“太子妃年少体弱,又身染邪祟,身边若无长辈照拂,传出去反倒让有心人抓住把柄。”

    皇帝的眼神在他们之间来回打转,最终沉吟着做了决定:“皇后所言也有道理,既然如此,那就做一场七七四十九天的大法事,同时,将太子妃先送到清宁宫暂住。”

    皇后应声退下,前去安排接太子妃入宫。皇帝则留下儿子说话:“太子,你是未来的君主,九五之尊,自有龙气护体,邪祟不侵。若你平日里,多亲近亲近太子妃,也不至于让邪祟钻了空子,使太子妃无故病倒。”

    李承鄞低着头,低声称是。

    皇帝没有再说话,只是起驾离开东宫。

    李承鄞望着父母远去的背影,平静地眨了眨眼睛。

    得想个办法把铃铛接回来,她的心病和梦话,可不能被皇后听到。

    不知是不是承恩殿真的有什么问题,离开承恩殿后不久,铃铛的高烧就退了下去。没几日,也能坐起喝粥了。

    只是,铃铛不愿意吃粥。

    只要一生病,太医必然嘱咐清淡饮食,这“清淡饮食”往往就是喝粥。她是真的腻了这东西了,就算不给她吃肉,给她吃果子也不错啊!

    尽管身体还是懒懒怠怠,铃铛毅然决然爬了起来,去找皇后撒娇:“母后!我真的不想喝粥了!”

    “哦?”皇后的神情倒是如常,“那你想吃什么?”

    铃铛一哑,她什么都不想吃,确实没胃口。

    皇后就跟身边的宫女容霜吩咐:“去,在纱橱设一张坐榻给太子妃。”

    设坐榻给她?做什么?

    皇后转过头来,淡淡地嘱咐她:“太子妃体弱惫懒,可也不该白日好眠。日后,你就跟我同起同息,母后处理宫务,你就在纱橱内习字、抄经。白日里疲倦了,夜间才能睡好,记住了吗?”

    “啊?!”铃铛不由得张大了嘴。

    跟着皇后学习治理六宫,这个她很乐意,可是,跟着抄书?

    不要啊!

    她才不想练字啊!

    她闷闷地坐在纱橱内,看着永娘磨墨。永娘就含笑哄着她:“太子妃,您看太子殿下的字,写得多好看。您只要下些功夫啊,一定能写得比太子还漂亮。”

    铃铛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她:“永娘,我是病了,不是傻了。李承鄞的字练了十多年,我就想几天追上,这话真的是没做白日梦的人能说出来的吗?倒还不如把他的手安在我身上,来得更快一些。”

    李承鄞再来跟皇后请安的时候,他就看到铃铛依偎在皇后身边,皇后手持沙箸,站在沙盘旁教她识字。

    李承鄞拜见了皇后,立刻开口嫌弃铃铛:“你这不识字的西洲女子,不要总打扰母后的清净。”

    他站在向阳处,光线被他全然挡住,铃铛抬头看了一眼,默默换到了压迫感没那么强的地方,然后才开口:“母亲才不会怪我呢,比起你,母亲可是喜欢我的!”

    自从她跟皇后撒过几次娇,皇后把她的药粥换成了正常饭菜,她就甜甜地改口叫母亲了。

    果然,听到这个“母亲”,皇后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而后稍纵即逝,又把架子端了起来。李承鄞看得心里五味杂陈,他想为生母报仇,却不代表在没有利益冲突时,他不想让母后过得好。

    母后毕竟是母后,一手养大他的母后。

    他有很多兄弟姐妹,人人都喊皇后为“母后”,可是他到底是不一样的,他是皇后养大的,皇后是他的“母”后,而非别的那些,有母妃的兄弟姐妹们一样,皇后仅仅是他们的母“后”。

    铃铛现在叫她“母亲”,李承鄞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那是他的妻子、那是他的母后!

    李承鄞于是冷笑:“我才是母后的儿子,母后怎么可能更喜欢你?”

    “你都不叫母后为母亲,都不亲近母亲,母亲当然不喜欢你更喜欢我了。”她抱住了皇后的胳膊,哼哼唧唧地跟皇后撒娇,“母亲,母亲,你快说比起太子更喜欢我,我们不要他一起玩。”

    铃铛贴上来的时候,皇后吓了一大跳,身体僵了好一会,可最终没有抽出她的胳膊。李承鄞再怎么跟她撒娇,那也到底是儿子,儿大避母,她的儿子是不可能像儿媳这样抱着她跟她撒娇甚至撒泼的。

    她猛地一恍惚,忽然想起三十年前刚刚嫁入东宫时,她也期待过儿女双全,期待着要教儿子文韬武略,要看女儿膝下承欢。可是这么多年,她终究无所出。宫妃们一个个产下公主、皇子,可是她身边却什么都没有。

    所以要把李承鄞抱来时,皇帝才眼睛也不眨一下地同意了。

    说实话,她嫌这个傻乎乎的儿媳粗野,更嫌她吵。可是粗野也有粗野的好处,至少李承鄞自恃礼仪,是不可能做出主动抱着她撒娇的事的。

    可是随着李承鄞年岁渐长,他更愿意和父亲相处,而非亲近她这个母亲;赵瑟瑟进门之后,儿子就和她更疏远了。相比起赵瑟瑟,她确实更喜欢这个儿媳妇——那个狐媚子把她的儿子勾走了,这个小傻瓜又把她的儿子送回了她身边。如果没有她,李承鄞那么清冷的性子,又怎么会来找她争宠呢?

    她的儿子,那个身长玉立的少年郎,听了铃铛这话,略略一侧身,肃容道:“承鄞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自然不能像小孩子那般,和母后相处之间如此无礼。倒是你,堂堂太子妃,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这么歪在母后身上,成何体统?”

    铃铛冲他扮了个鬼脸,一迭声地跟皇后撒娇,讨新做好的花露冲水喝,把李承鄞晾在一旁。

    自从养了太子妃在身边,皇后的笑容,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

    就连容霜都说:“娘娘,要不您还是把太子妃多留在身边几天吧。”

    她和皇后张玫娘一起长大,又随着皇后入宫,看着她从张家小姐,到太子妃,再到如今的皇后,深宫孤寂,皇后膝下也没个亲生的孩子,养太子那几年,清宁宫倒是热闹了些时日,可是如今太子已经长大了,喧嚣过后的孤寂,反而更加孤寂。

    虽然总嫌弃太子妃吵吵嚷嚷的,但是太子妃的到来,真的为皇后带来了很多欢乐。

    为了和太子妃较劲,太子这段时间也往清宁宫跑得更勤了。两个人变着法的在皇后面前争宠,常常哄得皇后笑逐颜开。

    皇后眼神一松,明显意动,却只是摇摇头:“罢了,我这个做婆婆的,要是总霸占着儿媳,倒也不合适。还不如让太子和太子妃尽快生个皇孙,哪怕是个小郡主,陪在我身边也好。到时候太子做了父亲,也就没有今日这般不稳重,我也能早日含饴弄孙了。”

    说到这里,皇后的笑容忽然消失了。

    太子妃不来月事,不能生育。

    皇后眼神放空了一会,最终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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