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

    又是阳春三月了。

    三月三,上巳节,修禊事也。

    一大早的,永宁就和洛熙专门跑来清宁宫,邀请铃铛一起游园去。

    听说能到禁苑去玩,铃铛立刻意动,撒娇卖痴向皇后请旨,不仅允许她同去,还把赵瑟瑟的禁足解了一个月,让皇后又气又无奈:“你是堂堂太子妃,想要玩乐,自然有公主们陪你,又何必去找那个妾室。”

    铃铛低着头,讷讷地说:“可是我觉得她真的很漂亮啊……”

    皇后不由得气结,但是太子妃难得开一次口,为了皇室妻妾和睦的美名,她还是准了——只是准了游园会出门,太子仍不准进青鸾殿,赵良娣也仍不得出门。

    消息传到青鸾殿,锦儿愤愤不平地说:“太子殿下都相信是太子妃害了良娣了,皇后娘娘还是禁了良娣的足。现在太子妃又来做好人,做给谁看。”

    赵瑟瑟叫了声“锦儿”,没有说话。

    有些话她不必说,锦儿就会替她说出来,又何必多嘴多舌,惹太子不快。

    赵瑟瑟打点衣装,很快,李承鄞就派人接她游园。

    她站在李承鄞身边,满头珠翠,容光焕发,端的是娇羞不胜。

    一旁的抱厦内,永宁打开窗户,笑道:“哎,你们看,五哥和裴将军也在那。”

    她冲着洛熙和铃铛眨眼睛:“他们啊,说不定要玩曲水流觞。”

    曲水流觞,三月上巳日人们举行祓禊仪式之后,大家坐在河渠两旁,在上流放置酒杯,酒杯顺流而下,停在谁的面前,谁就取杯饮酒,并且要即兴作诗。

    永宁撺掇两个人:“可好玩了,我们一起去吧?”

    “当然要去!”铃铛同样回了一个鬼脸,“对吧,洛熙?”

    洛熙娇嗔着看了她们一眼,被二人拉去流觞亭内,永宁兴冲冲地跑在前面,笑道:“各位诗仙,你们是不是缺人啊?”

    李承鄞便笑道:“你们呀,来得正好。这下人总算是齐了。”

    赵瑟瑟就站在李承鄞身边,也笑道:“公主和太子妃同来,这样更热闹呢。”

    永宁看着,就刺了她一句:“太子妃还没有发话呢。”

    赵瑟瑟脸色一暗,没有再说话。

    永宁却不肯饶过她:“太子良娣,穿得比太子妃都华丽,真是……”

    “好了,”李承鄞就出来打圆场:“我看啊,我们应该定个题目,这一轮呢,上阙是天气和风景,下阙是动物和植物,怎么样?”

    铃铛眼珠子轱辘一转,立刻抢先道:“那我要下阙。”

    李承鄞应了,几人各自入席,李承鄞就起开头句:“晚雨初收旋作晴。”

    说罢,举杯一饮而尽。

    酒樽飘到赵瑟瑟身边,她则接:“买舟访旧芙蓉城。”

    饮罢,她望向李承鄞,娇羞一笑。

    下一棒乃是裴照,他默然地饮了酒,沉声道:“高帆斜挂夕阳色。”

    洛熙望着他,眼中异彩连连。她是下一棒,接了酒樽,浅酌一口,柔柔地回道:“急橹不闻鹈鹕声。”

    此诗,乃是先人旧作,名曰《游鄞》,恰好这几天皇后教过铃铛,她就接了酒樽,开心地接诗:“掠水翻翻沙鹭过。”

    这句一出,几人都望向她来。李承鄞颇有些惊喜地看着她,裴照表情不变,其余三人则是诧异了不少。

    那个傻傻的太子妃,也会诗词文章了吗?

    永宁则一脸骄傲地看了赵瑟瑟一眼,赵瑟瑟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不过她想什么可不打扰永宁的好心情,永宁接了蕉叶杯,兴高采烈地吟诗:“供厨片片雪鳞蒸。”

    酒樽又回到李承鄞手中,他斟满一杯,为这首诗划上了结句:“山川不与人俱老,更几东来了此生?”

    一轮过后,永宁和洛熙过来向她庆贺:“九娘,你可真行,第一次玩流觞曲水,都没有被罚酒呢!”

    洛熙则开永宁的玩笑:“你这样真的很好了,永宁刚开始学作诗的时候,不知道被罚了多少杯酒你。”

    永宁立刻给她了一下子。

    李承鄞也携赵瑟瑟过来说话:“看不出,你还认识几个字。”

    赵瑟瑟宽慰她:“这七律确实难学,我六岁学诗的时候,学了足足一个月才学会。”

    “六岁开始学诗,一个月就学会了?”永宁就是看不惯她这幅样子,“说得跟自己多了不起似的。”

    她拉起铃铛的手,道:“走,我们去放风筝,把风筝放了,你的病气也就跟着放走了。”

    赵瑟瑟和李承鄞被晾在原地,看起来颇有些尴尬。

    洛熙小声说:“永宁,少说两句,你不要每次见到她都针对她。”

    永宁却没有丝毫要放过赵瑟瑟的意思:“一介武夫之女,打小就端着,烦死了。而且九娘才是太子妃,谁要和她惺惺作态。”

    她转而对铃铛说:“九娘,你的脾气可真好,要是她整天在我面前这样,我可忍不住骂她。”

    铃铛一笑置之。

    倒也不是她大度,只是对赵瑟瑟……感觉没有必要那么大动干戈。

    她计较了,李承鄞的后宫就没有别的女人了吗?

    李承鄞不是重女色的人,纳赵瑟瑟,也不过是拉拢、利用和活靶子。若是他好女色,早该妻妾成群了。皇帝在他这个年纪,都已经有三个孩子了呢。

    计不计较都改变不了什么,所以懒得起情绪。

    更何况有赵瑟瑟也不错,至少李承鄞不会找她做那种事。没了赵瑟瑟,她还得想办法怎么把李承鄞往外推。

    晚间,李承鄞破天荒来了清宁宫。

    皇后和铃铛都很诧异,李承鄞则是说:“母后开恩,解了瑟瑟的禁足,儿臣过来谢恩。”

    “解封一事,该是太子妃的功劳。”皇后不冷不热地说,“太子倒要好好谢谢太子妃。”

    李承鄞一默,转头作揖:“谢谢太子妃仗义执言。”

    他这一作揖,把皇后气了个半死,恨不得立刻把赵瑟瑟继续禁足了去。

    见着皇后脸色不对,铃铛立刻起身道:“母后,我去送送太子。”

    皇后看着贴心的儿媳,和自己离心离德的儿子,心里连声叹气。

    李承鄞也在叹气,赵瑟瑟今天刺铃铛,他正在想办法让赵瑟瑟受罚,却被这个傻瓜给搅和了。

    两人出了清宁宫,李承鄞命宫人远远缀在后面,问道:“怎么,你讨厌我,喜欢赵瑟瑟?”

    铃铛忽略了前一个问题,自顾自地回答:“没说喜欢,只是觉得她可怜,被骗了感情,被迫做妾,还得禁足。”

    她低下头,躲开李承鄞的触碰,低声说:“我嫁人,其实要求真的不高。能吃饱,能穿暖,一个月能吃一次肉,相公不打我,就这么点要求——唯一要求高一点的,就是不做妾。”

    李承鄞的脚步一顿。

    铃铛没看到他反应似的,继续向前走:“妾就是奴隶,我受够做奴隶了,李承鄞。我知道娶异族女子为妻,是汉家皇子的耻辱。所以你以后若是要换皇后,没必要留我在宫里。”

    李承鄞两步追了上去,想说些什么,却又被打断

    铃铛说:“你休了我吧,我不做你的妾,哪怕是皇妃这样的妾,我也不要做妾。”

    李承鄞终于受不了了,他问:“你就这么笃定,我一定会让你做妾?”

    铃铛平静地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为什么不会?朝堂上那么多世族,哪一个都比我有权有势,谁都比我值得笼络。为了你的江山,你肯定会这么做。没有权力,你不会觉得安全的。”

    李承鄞沉默良久,才说:“你错了,你才是我的一生所求。”

    他一步步逼近过来,眼眶有些发红:“你只想着我有多不好,会怎么样伤害你,你想过我吗?你这样整天颓丧在宫中,高烧不退、不吃不喝,你想没想过我会有多难受?”

    “你是我的妻子,我自认真心对你,我相信你也不会忘了我们在一起,经历那么多美好的事情。难道那些都是假的吗?”

    铃铛闭了闭眼睛,看向远处的宫人。

    过了很久,她才说:“李承鄞,当年在丹蚩,你来晚了。”

    什么?

    李承鄞一愣。

    什么叫他来晚了?

    难道她被伊莫延做了什么?

    “我不讨厌你,我只是……恨。”铃铛低低地说,“我恨你是个男人。”

    什么意思?

    难道她喜欢女子?

    李承鄞的心渐渐凉了下去。

    他什么都能改,唯独做不成女子。

    李承鄞痛苦地闭了眼睛,好一会,才说:“你只见识过男人的险恶,没有体会过男人的好。”

    他言辞恳切地,恳求着铃铛:“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只要给他一个机会,她会喜欢上自己的。

    只要不离开他,她慢慢就能体会到,他是和伊莫延不一样的,他不会那么粗鲁,他会带给她很多快乐。

    赵瑟瑟不就是实例吗?

    铃铛一言不发地听完,伸出手送他,道:“宫门到了,殿下。”

    李承鄞的心往下沉。

    铃铛甚至不接他的话茬。

    擦身而过的那刻,铃铛压低声音,说:“李承鄞,我只恨你是个男人。”

    她这辈子,再也不想被人强迫着做这做那了!

    说罢,她不再留恋,转身大步走回清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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