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皇帝的车驾一进一出,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从外面带进了一个女人。

    行宫里上下忙做一团,都备着这位女子。

    梓阳宫外,随行的太医分成两列跪在左右,支着耳朵听着宫里的动静。

    “宣太医——”袁公公拂尘一挥,捏着个嗓子喊道。

    众人举荐太医院院首上前,拎着个药箱哆哆嗦嗦地进去。

    床榻上躺着一位素衣白衫的女子,皇帝让侍女打着一盆水,亲自侍奉于跟前,不假借于任何人之手。

    “陛下,太医到了。”袁春喜出声提醒道。

    太医战战兢兢地抬眼看去,皇帝的眼珠子都黏在了那女子身上。

    冰冷的眼眸里好不容易起了生机,从骨血里一点一点滋长出来的疯狂,尽览无余。

    “黄太医。”皇帝回神道,却没有想为太医让出一条道的意思。

    眼神戒备,目光薄冷如刀。

    一条恶龙盘踞在刚刚掠夺回巢的金银珠宝上,多看一眼的人都会被视为心怀不轨。

    “微臣是来为这位姑娘医治。”

    皇帝心不甘情不愿地退了半步,让出半个身子的位置来、

    黄太医上到跟前去,他也算宫里的老人了,看到床上的女子,眼底流露出一闪而过的惊讶。

    那分明是忠义侯之女——谢知盈。

    任由别人怎么狡辩,脉象也不会骗人。

    黄太医沉思了许久,心中忐忑不已。

    “黄太医,她怎么样了。”皇帝的话满是关切。

    只是这声关切,是否来得太迟了些。

    “回陛下。”黄太医当头磕了下去,道:“这位姑娘惊惧过度,昏了过去,切不可大喜大悲,否则气血攻心,有伤心脉。”

    “重则一命呜呼,轻则损命折寿。”

    黄太医把谢轻卿说得像个一碰就会碎的花瓶似的,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这位姑娘的手已经伤及筋骨,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可要精心养着,否则冬日一到双手便疼痛无比。”

    什么都往重里说,想来也能唬住皇帝一段时间。

    “朕知道了。”皇帝淡淡应道,转头便与袁春喜说道:“去把那些差役的头砍下来,挂在青田县衙门前。”

    “是。”

    袁春喜已经见怪不怪,只是又有送上门来的银子。

    一个人头五十两,交得上来的免除一死。

    交不上的,那就只能怪命不好了。

    这谢知盈,还真是他的福星啊。

    袁春喜兴奋地搓着手,又贴心地将宫门合上,将皇帝和那女子留在一殿之内。

    谢轻卿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身体却不停地下坠,越往下她越喘不过气来。

    平静无波的面容挣扎起来,眉头紧锁,周遭似乎要将她溺毙一样。

    谢轻卿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面前明黄大红的装潢,每一眼都是新奇陌生的。

    “知盈,知盈,知盈。”

    皇帝的声音,她听得真真切切。

    这次,不是梦,不会醒。

    “知盈。”萧亦然伸出手去,指尖相互刮蹭一下,谢轻卿便将手缩了回去,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萧亦然眼里划过几分不悦的神色,知盈与他生分了。

    从他选了王氏女做太子妃后,谢知盈也是这么躲着他。

    谢轻卿无处安放自己被包成粽子的手,萧亦然这才有些释怀。

    兴许方才是他下手重了,弄疼了她。

    萧亦然双手举到跟前,笑道:“朕不碰你,朕不碰你。”

    “知盈,是朕,太子哥哥。”

    谢轻卿当即跪了下来,道:“臣女参见陛下。”

    “臣女并非忠义侯之女,只是被谢姑娘的冤魂折扰,请陛下恕罪。”

    萧亦然浑身的血都僵住了,嘴里喃喃念道:“不是......”

    “臣女真的不是忠义侯之女。”谢轻卿嫌一次不够,又再说了一遍。

    “撒谎。”萧亦然痴痴地笑了起来,扶起谢轻卿道。

    “臣女并没有撒谎。”谢轻卿抬头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恭敬、顺从、事事以太子为尊。

    “知盈,不要闹了。”萧亦然替她将肩上的青丝拂去身后,露出一张和谢知盈一模一样的脸。

    什么都一样,却又什么都不一样。

    谢轻卿错愕地看着他,浑身都是破绽,却又合情合理。

    萧亦然见过全天下的赝品,即使是真的谢知盈在他跟前,还能认得出来吗?

    “知盈,不要闹了,朕知道是你。”萧亦然滑坐在地上,抱着谢轻卿胸口互相传递着胸口的跳动。

    这点伎俩还是谢轻卿教给他的。

    第一次见到王钰儿的时候,萧亦然多看了两眼,谢知盈赌气不见他。

    能把太子晾在忠义侯府门前两日,也就她有这个胆子。

    “你就是喜欢上人家了。”

    “天地良心,本宫对她没有半点情意!”

    萧亦然指天发誓,谢轻卿抱着他,两心相诉,砰砰地心跳声,说不了谎。

    “陛下,臣女真的不是忠义侯之女。”

    谢轻卿一字一句,就像一把尖锐的匕首凌迟着萧亦然的心。

    “撒谎。”萧亦然反驳道。

    哽咽的声音,让谢轻卿的心漏了一拍。

    “臣女是秦王的王妃,并不是忠义侯之女。”

    “只是受忠义侯之女的冤魂所托,替忠义侯伸冤罢了。”

    皇帝也听到了那一声漏拍,道:“朕即刻就为忠义侯平反,只要谢知盈替父伸冤。”

    “只有谢知盈,可以在朕这里替忠义侯伸冤。”

    谢轻卿明白,萧亦然要她承认自己是谢知盈。

    “臣女,不是。”谢轻卿应得干脆利落。

    她不是谢知盈。

    “陛下,谢知盈不是被你杀了吗?”

    “是您,宣读的圣旨,带人抄的忠义侯府。”

    萧亦然慌乱地将她丢在地上,失去理智地喊道:“放肆。”

    “朕没有!”

    皇帝的心事被她一一揭发。

    谢轻卿跪在地上,低着眉眼道:“是您,亲手赐给她白绫和鸩酒。”

    陈年的旧伤藏在盔甲之下,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才痒得发疼。

    可是皇帝不肯将盔甲脱下,装成没事人一样,行尸走肉了这么些年。

    谢轻卿揭开他的旧伤,盘虬卧龙的伤口流脓发臭,烂入骨髓。

    “朕没有!”皇帝像是被谢轻卿逼得退无可退,失手打了她一巴掌。

    清亮的巴掌声,让两人都回了神智。

    “来人!来人!把这个大逆不道的东西关起来!关起来!”

    皇帝跌跌撞撞地逃出殿外,失魂落魄地摔在地上。

    “陛下,陛下。”宫女慌乱地上前去搀扶。

    他没有,他没有杀知盈。

    他与忠义侯说好的,鸩酒是假的,只要知盈喝下去在众人面前假死。

    之后,之后,他会把知盈救出来,在外面找个院子好好养着她。

    说好的,怎么会变成这样。

    对,他没有杀知盈。

    皇帝好像说服了自己,目眦欲裂看着扶自己起来的宫女,抽出腰间的佩剑,一剑刺死。

    这一路,行宫里见过他这幅狼狈的样子,全部都被他杀了。

    “王爷,青田县送来一封书信,是......”

    陈四眼神躲闪道:“是关于秦王妃的。”

    眨眼的功夫,萧疏楼便从他手里抽走那封书信。

    萧疏楼手里攥着信纸,一掌拍在桌上,抓起桌上的虎符便要出门。

    陈四挡在他身前,道:“王爷,这事要不请李大人商量一下。”

    萧疏楼一挥手,陈管事那身板根本就拦不住。

    马车都来不及备下,萧疏楼自己翻身上马,直冲军营里去。

    李御这几日都在军中住下,就等着萧疏楼耐不住性子。

    “王爷来了。”王冲听着马叫嘶鸣声,道。

    “王长使可要保住在下的性命啊。”李御笑道。

    “大人何出此言,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去激怒秦王爷?”

    王冲出门相迎,却也不敢去挡盛怒之下的萧疏楼。

    萧疏楼一进门便把信纸呼在李御跟前,虎符压在桌上,道:“王冲出去操练兵马。”

    李御知道秦王冷静下来了,便也不急,仔细看起书信来。

    “看来王妃已经入局了。”李御将信放在桌上,道,“王爷打算怎么做?”

    “书信一封,让皇帝把谢轻卿送回来。”

    “他若不送,本王便打过去。”

    “这是其一。”李御笑道,“王爷可知道王妃此去还为一事?”

    萧疏楼没有开口,李御接着话道:“替忠义侯伸冤。”

    “此信里,谢娘子打的是秦王妃的名号,与忠义侯之女身份上并无纠葛。”

    “是亡女谢知盈死不瞑目,附身在秦王妃身上,惹得王妃不得安宁,所以王妃才替谢知盈伸冤受刑。”

    “王爷要救的是秦王妃,可不是罪臣之女谢知盈。”

    “其二,王爷可差人前去各衙门击登闻鼓,再造冤势,替忠义侯平反。”

    “救王妃,平反忠良冤案,再打清君侧。这是臣草拟的诏书,请王爷过目。”

    李御跪在地上,言辞恳切道:“臣请旨前去北地,阻拦北地军南下。”

    “不必。”萧疏楼平静地说道。

    李御还以为是秦王自负,想与北地军一较高下,正欲开口劝说。

    “她给了本王忠义侯的书信一封。”萧疏楼将那封书信从怀中拿了出来,置于桌上。

    李御将信将疑地打开那封信,只有一个忠义侯的私印,白纸无字。

    一张北地军的丹书铁卷,甚至让北地军与云楚形成双面夹击也未尝不可。

    “王爷,臣请旨,这封信可令北地军形成夹击之势,攻入行宫唾手可得。”

    “不可,若是北地军出兵,西北军乘势起义,大齐元气大伤,得不偿失。”

    “书信,自然有合适的人去送。”

    李御恍然大悟,又惊觉秦王似乎不是他眼中那个毛毛躁躁地楞头将军。

    说书这种事,本就是无中生有,有中添油,秦王妃的事竟然还有后文。

    前些时间,单是身世之谜就让满街的说书先生赚得盆满钵满,莫要说这后文的事。

    不等陈四去办,谣言四起。

    翌日,云楚县衙的登闻鼓响了起来。

    县官一看,竟然是醉仙阁的翠兰姑娘敲的,说自己被冤魂所缠,是来为忠义侯伸冤。

    翠兰姑娘那可是王长使相好,这拶刑一上,王长使是个先斩后奏惯了的主,不得将他扒一层皮不可。

    一点皮肉之苦都没受,全须全尾地从衙门里出来。

    众人尽皆效仿。

    从青田县开始,这鼓声一直没停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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