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村寨依山而建,从深山丛林往外走,不久便能抵达隔壁西山最大的清水镇。

    炊烟袅袅,路边茶摊客人在歇息的间隙总会聊上几句,脸上神态轻松。然而当其中一人随口提了句近来发生的怪事,众人神情竟惊悚起来,瞬间便变了模样。

    “老兄你不知道,因为这村寨咱们镇上又发生了一起命案,这寨子留着真是个祸患。”

    “对!早就该把这村寨给灭了,真不知道怎会有人敬仰那位高寨主。欸,我悄悄给你讲,你可千万不要说出去,据说上面有人近日便会出手,料想那位高寨主再怎么神通广大,也蹦跶不了几日喽。”

    “啪——”

    邻桌的茶碗摔得四分五裂。

    “那高禹本就是逃犯,后来得了机缘摇身一变成了寨主,还能得人敬仰,放他娘的狗屁。”

    原本只有两名灰袍青年小声讨论,谁料旁边一位胆大的主直接拔高声量,生恐旁人感受不到他的沉沉怒气。

    路过的百姓脸上神色错愕,像是听了什么不该听的话,低头匆匆而过。

    路边茶摊本就没多少人,受过这番惊吓,就更显萧瑟。有人着急忙慌扔下几枚铜钱,有人连茶水都没喝光,到最后,只留下角落一位带着帷帽的少女。凉风掀起白色一角,她的身姿却纹丝不动。

    杯中茶叶打着旋儿,她在颇有兴致地听着。

    最先开口的两名灰袍青年,通晓小道消息,怕是在官府任职的人。

    胆大的壮汉话落,茶摊只剩一片死寂,没人敢明目张胆地接话,灰袍青年满眼警惕,闭口不言,活生生受了壮汉的一个白眼。

    怂货。

    壮汉脾气骂骂咧咧几句,干脆披上大氅直接走人。

    灰袍青年脸色青紫,小声对同伴嘟囔几句。忽然间,他们两人都觉得脖颈凉飕飕的,齐齐转身往角落看去。

    这角落除了有位小姑娘,也没其他人呀,为何总觉得有股视线落在他们身上。

    “阿嚏!”

    灰袍男子不由得揉了揉鼻子,望着周遭环境心里泛起嘀咕。

    呸,今日不宜出门!

    灰袍青年离开后,沈念也不再做停留,在桌上放些银两一路跟上,绕过小巷街道,亲眼见二人从侧门走进座府邸,她才开始认真打量。

    西山县令府,姚府。

    姚这个姓氏,在天启总是高人一等。

    西山县令也姓姚,下属姚府极小旁支。原本姚县令在都城做官,以强欺弱惹出了性命,眼见实在压不住,才躲在这偏远之地。即便如此,跟姚家沾上那么一丁点关系,也能继续混个官爷差事。

    在天启,姚家人可以横着走。

    门阔院,府内不乏巡逻之人,几人整齐拍成一列。冷风划过,像是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排在最后的年轻男子扫视四周,末了挠挠头,继续跟上队伍。

    天色微暗,借着夜色的掩盖沈念直接推开了官府的后院书房门。

    扶翎曾说,京城有一道旨令下达,已经在这里放了几日,只等万事俱备,便出兵拔掉村寨。

    然而对于扶翎而言,村寨是万不可被剿灭的。他与那里的百姓相依多年,知晓村寨的民风淳朴,路不拾遗,与别处的土匪截然不同,从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甚至可以说全是良善之人。

    流落至此,也是迫于无奈,村寨内的百姓安居乐业,俨然是处世外桃源。

    村寨的高寨主曾经在朝做事,多年前惹怒都城姚家,被投入牢狱,得救后举家搬迁才沦落到如今的境地。姚家一直在暗地里伺机报复,再加上此地机关险要,被当成风水宝地,于是,对于寨子的一切扼杀都讲得通了。

    姚家人上书朝堂,说这处险要地界要收回,既然高寨主不肯投诚,只能灭了他。

    为了讨伐名正言顺,提前布置了诸多陷阱,随着血腥案件的发酵,邻近的清水镇百姓陷入恐惧,等有人上报官府,出动官员攻下村寨,此事便顺理成章。

    书房内焚着香料,极尽奢华。

    沈念翻找几处隐蔽书柜,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那封令书,进而销毁,这样就可以暂缓些出兵时日。若是想要都城再下达旨意,那还得颇费几番波折。

    她现在只能做到如此。

    忽然,书房外传来脚步声,沈念躲在窗边角落。

    外面有人要进来。

    “下去吧。”侍卫抬手遣散其余人。

    被县令安排的婢女相互看了眼,立即低着头退下。

    走在前面身着玄衣的贵客通体贵气,不似凡人,就连县令都笑脸相迎,她们还从未见过县令对谁有如此态度。只是贵客的侍卫面色同样冰冷,眼神凌厉,着实让人心底生怕。

    书房内立着一面巨大屏风,上面细细描绘着幅精巧的花鸟松石图,只看一眼便被吸引。然而玄衣男子无心欣赏,静默少许眉眼抬起,沉声道:“谁在这里?”

    听到陌生男子的声音,沈念懒得与旁人纠缠,立即翻身而出没了踪迹。

    侍卫大惊随即追上去,然而不久后却空手而归。

    侍卫上前请罪:“大殿下,恕臣无能,没能追到那人。”

    玄衣男子外衣下露出金黄蟒袍,眉眼难掩疲惫:“起来吧,原本就是你捉不到的人。”

    回想方才一闪而过的极快身影,裴奕川摩挲玉扳指的指尖顿住。此人半夜潜入县令府,到底是想做什么?

    侍卫佩剑追人,自然引起不小的动静。姚县令着急忙慌跑来,一脚踹上院中小厮,小厮撞上背后柱子,惨叫一声,他也全然不顾,只吼道:“人呢!人跑哪里去了,你们几个废物怎么不把人抓住,天天养你们有什么用!”

    裴奕川微不可见地皱眉。

    侍卫冷声把人叫进来:“姚大人,里面请。”

    姚县令听到里边动静,里面换上谄媚的笑,屁颠屁颠跑进屋内,抬袖擦了擦额头汗珠,连忙赔笑:“哎呦,大殿下好不容易来一次,竟让小贼惊扰了大殿下歇息,实在是微臣办事不利啊,办事不利,罪过罪过。”

    说着,抬手往自己脸上扇了几巴掌。

    “大殿下,你看这事……”姚县令没听到裴奕川的话不敢停手。

    侍卫见他这幅嘴脸,心底直升起厌恶,把脸扭向一边。

    裴奕川:“哦?那姚大人可知那贼人是要偷什么?”

    姚县令终于住手,像是早已知晓此事的答案。他走向一处暗格,当着裴奕川的面按动书房内机关,机关转动,背后隐蔽暗格显现。姚县令小心翼翼将都城传来的令书取出,随后双手奉上,义正言辞道:“那些人定是与歹人高禹一伙,想窃取官府文书,趁机逃过一劫。”

    裴知道近来发生的事。

    记得在他年幼时,都城高氏为名门望族,与姚府仅相隔一条街巷。因此,高府与姚府总被人拿来比较,众人常道高家长子高禹名誉四方,相比之下姚府那位姚云嵩,也就是如今的姚太尉就逊色得多。

    谁也没想到,姚云嵩借着妹妹的权势扶摇直上,成了朝堂众臣,而高家却繁华倾覆,现状令人唏嘘。

    裴奕川知晓都城下来的令书,来此则为帮故人一把。此外,或许他不愿承认的是,换个地方疏解心底烦闷。

    姚县令眼睛滴溜溜地转,他不知道裴奕川心中所想,只管声泪俱下控诉村寨,细细描绘被加害之人的惨状。

    姚县令抹掉本就不存在的眼泪,道:“大殿下,那村寨总是做伤天害理之事,罪不容诛,死不悔改,不知让他们已夺去了多少人的性命。”

    裴奕川曾问过验尸的仵作,确是被利器所伤,被人抛在镇子边上,他不由得怀疑故人是否变得陌生,变得草菅人命。裴奕川浑身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沉声道:“你确定是他们所杀?”

    “那是自然,我可不敢诓骗殿下,再者,这里有姚贵妃下达的令书,只待殿下一声令下,我便带人杀上山寨,亲手将高禹捉了。”

    姚县令没能注意,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裴奕川的脸色瞬间冷了几分。

    侍卫终于眯眼看他。

    这个蠢货,竟然敢拿姚贵妃来压人,

    裴奕川嗤笑一声:“就凭你?”

    姚县令的下一句话憋在嘴里,半天没敢吐出来,人也全然没了气势。

    书房外响起敲门声:“大人,您要的茶水到了。”

    姚县令热衷于搜刮西山民脂民膏,商贾财主大大小小的日子也总会送来稀奇玩意,还有不少歌舞女妓,让府内满满当当。这茶叶也是前两日才送来的,他自己还没尝,就想着先巴结裴奕川。

    姚县令急忙将机关复位,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换上谄媚神色:“大殿下不必忧心此事,全权交给微臣就好,殿下还请喝茶歇息。”

    歌女扮成婢女的模样进来,如果留心细看便能发现,其中一位女子的样貌虽无变化,但周身气质已截然不同,但此时没有人去顾及这些。

    沈念易容成婢女烟雨的模样安静站在房中,与旁人无异。她心底多了几分新奇,方才她要的东西还没找到,现在等姚县令自己指出位置,再带走算是刚好。

    “县令大人说的一些事情,我已经派人去查了,如果真如大人所说,我对大人的作为没有异议,但……倘若有一丝偏差,我都会将实情交到上面,所以县令大人你说话倒要小心些。”

    裴奕川向来不给他好脸色。

    姚县令目瞪口呆,不敢接话,一不小心手中瓷杯滑落,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旁边的几名侍女吓得尖叫一声。

    姚县令突然站起,脸色铁青吼道:“混账东西!”

    人下意识中都会尽量掩饰尴尬,正如姚县令的口不择言,以谩骂的方式缓解窘迫,所以裴奕川并不在意姚县令的反应。但同样地,人受到惊吓大多也会有所反应,倘如无动于衷,那便会露馅。

    这样想着,裴奕川的目光缓缓落在靠近房门的婢女脸上。

    那她呢?

    她为什么不害怕?

    婢女大都低眉垂首,其中害怕的几位肩膀抖得厉害,见惯了姚县令的暴虐,都害怕灾祸落到自己头上。靠近房门的那位面容普通,不算惊艳却是耐看,是一张典型南方女子长相。

    婢女像是注意到这股目光,睫毛微动。

    裴奕川忽然想看她的那双眼睛。

    “你,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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