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是河朔盟攒的局,梁复又是河朔盟的重要人物,各派应邀前来,自要听候他的旨令。
跟随在梁复身侧的几人捧着暗黄色的册子,一个一个地盘查。
这个酒肆极为隐秘,但为了不惊动旁人,六派是分了几路人来的,有的是几天前到,有的一个月前就来了。
这会儿人头散乱,徐姹一边跟着分散聚拢的队伍辗转走动,一边观察着周围的人流。
——河朔盟所在的卢龙、成德、魏博三镇,自唐末以来,杀帅夺印之事多矣,河朔盟以佣兵起家,弟子皆佩大弯刀;
——南海十三舵地处两广,以海寇起家,弟子多用钩叉;
——三川剑派原为西蜀王建部下,在蜀王立国之后拒不称臣,盘踞一方,弟子皆佩长剑;
余下三派倒是好辨认。
安西待漏堂这次只来了刘葵一人,大理水阁全是女子,闽中鹤兰山庄的男男女女成双成对。
“鹤兰山庄,赵明珠。”
徐姹抬起头,接过了一条蓝稠绑在了手腕上。
没错,她如今的身份是鹤兰山庄的外门弟子赵明珠.
南下之后,徐姹一路尾随鹤兰山庄的人来到此处。之所以选择了这个身份,原因有三:
一来,赵明珠是个外门弟子,而此次攻山外门来的总共不超过几十人,
二来,据她的观察,赵明珠平日里寡言少语,没有其余的亲近之人,不易被其他人识破,
最后一点,也是最关键的一点,鹤兰山庄上上下下成双成对,扮成任何一人都有可能被他们的亲近之人察觉端倪,而赵明珠新寡丧夫,独来独往,是易容对象的不二之选。
此刻耳边乐声已起,舞步踏起,舞娘们衣袂翩翩。
幽幽烛火照不到徐姹,她隐蔽在人群与黑暗之中,心里平静无比。
抬眸望去,高台之上,梁复饮酒而呵,抽刀而舞。
紫衫轻曳,低沉粗犷的声音分外动人心魄。
“龙争虎战几春秋,易国变君若传邮。”
“兴废风灯明灭里,北征东讨尽良筹。”
一夫呼号,众卒相和。
酒肆里呼声雷动,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徐姹耳边嗡嗡的,一片嘈杂之中,她只能看见每个人眼眸中积蓄的火光。
此间天地好似一片旷野,绿意怅然褪去,燃起了熊熊不尽的烈焰。
到了夜间,西北风吹了起来。
徐姹从店家那儿笼了一盆火来,屋里窗户上的纸,只有一张大些的,悬空了半截,经了雪的潮气,迎着风霍铎霍铎作响。
旁边零碎小纸,虽没有声音,却不住地乱摇。
房里便觉得阴风阵阵,异常惨淡。
她听着这个声音,沉下心来。
要好好想一想接下来的打算。
原先,她计划在众人齐聚之后下蒙汗药药倒他们,抢在所有人之前破了阵法进入富春山。
她之所以敢这么想,是自认有把握凭一己之力破开梅花易卦阵。
可今日听那几人说,河朔盟用了五年光阴方才找到此阵的破绽,她心中便犹豫起来。
虽说河朔盟名扬天下的是刀法,其阵法远算不上江湖翘楚,但到底是六大门派之首,又是找了一大群人钻研阵法,饶是她对自己的机关术再有信心,孤身闯阵似乎也有些自不量力了。
“咚咚——”
“吱呀——”
客栈的老木门是关不紧的,只被敲了几下就刹不住脚,向一边飘去。
徐姹抬起头,没想到这个时候还有人上门。
“明珠……”
黑漆漆的影子落在了地上,来人眼神迷离,面色驼红,显然是酒过三巡不记事的样子。
徐姹自脑海中搜索这人的身影,只记得方才他站在鹤兰山庄数百号人的前头,那应该是内门弟子。
见他样貌看上去比她年长许多,她礼貌一笑,语气中带着几分敬意,“师兄,夙夜前来是有要事相告吗?”
出乎意料,这位师兄见了她客气的做派,语气带上了怒气,“都是同门,珠珠这么见外干什么?”
他伸手就来拉她。
一个酒醉行走跌跌撞撞,一个身法快绝驰如疾风。
徐姹轻轻向后一歪,几乎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她侧身打量着那位酒鬼师兄。
鹤兰山庄自来成双入对,此人既然入了内门,那他也应该是有家室之人。
方才那位姑娘站在他身边,盘上了头发,八成是他的娘子。
如今他夜半来敲门,若是传扬出去,只怕是要惹上不小的麻烦。
酒鬼师兄一抓扑空,整个人都倒在了那张茅草床上。
正当徐姹琢磨着怎么不露声色地把人打晕丢出去的时候,他翻了个身又坐起来,又来拽她。
徐姹后退两步。
酒鬼师兄眼神迷离,嘴里絮絮叨叨,“珠珠啊,你跟着老子有什么不好,如今整个内门,哪个王八蛋能比得上老子?”
他自顾自说着,扯开了腰带,脸上浮现出得意之色,“那个懦夫,亏你想着他!老子亲你的时候,他就躲在帘子后面,连个屁都不敢放!”
说着,他笑了起来,一把扯住了她的肩膀,面目狰狞,脸上的纹路扭成了一团,酒水混合着唾液从嘴角滴了下来,“老、老子就一刀、一刀把他给剁了……”
徐姹一愣,那赵明珠新寡丧夫,难道其中另有隐情?
看着他吐出的液体粘在了她衣服上,徐姹胃里泛起恶心,隐在衣角下的匕首轻轻抽出,刚要拔出。
只见他歪头一笑,难闻的酒气吐出,嘴里念念有词:“苦长老答应了,这次回去老子就会升任堂主,再过几年老子还要当庄主。珠珠你放心,等那老婆娘死了,你、就是庄主夫人。”
徐姹握着匕首的手微微一滞。
她嫌恶地看了他一眼,却想此人即将升任堂主,那他在鹤兰山庄中应该有些地位,总之不是一般的弟子,或许能从他口中套出攻山计划。
可转念一想,此人油腔滑调,又喝了酒,所言只怕夸大其词,不足为信。
徐姹捏着嗓子道:“此话当真?师兄不是编了瞎话来骗人的罢?”
“珠珠怎么忘了,老子早把极乐丹下到了老家伙的饭里,等这次回去了,叫他再吃上个十天半个月。改日老家伙脚一蹬,老子就是新庄主!珠珠你呢,就要做庄主夫人咯……”他笑起来,面目狰狞。
徐姹一惊,没成想他竟对老庄主下了这样的毒手。
记得昔年黄巢之乱,鹤兰山庄庄主段成仁与夫人散尽家财、周济东南流民,天下豪杰自此敬他三分,这才有了后来的鹤兰山庄。
如今,段老爷子已年过七十,不想英雄迟暮还要遭人暗害,着实可叹。
徐姹抬起匕首。
烛火微跳,屋中亮堂三分。
她忽而一怔。
这人一脸的络腮胡子,挡住了半边脸,身量不高,与她相差无几,声音仿个八分像也不成问题。
她为何不易容成他呢?
“二师兄!二师兄!”
外头一阵叫喊声传来,酒鬼师兄如梦初醒,松开了手,慌忙系好腰带站起来,“明珠,老子还有事。”
刚走出几步,他又转过头,眯着眼冲她一笑,“珠珠就等一小会儿,哥哥我去去就回。”
听外面的呼唤声越来越近,见他磨磨蹭蹭地扶墙向外走,徐姹淡淡一笑。
当她这里是客栈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她收刀入鞘,反手抓着刀鞘朝他的天灵穴上重重打上一记。
“咚”一声,一具身体直直倒下。
此地人多眼杂,乔装改扮也需要时间。
若鹤兰山庄那些人看见他二人待在一处,难免要怀疑两人的关系。
此行她本就是单刀赴会,要是再引起旁人注意,那事情就不好办了。
只是,单冲着他方才那番话,她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徐姹镇定地推开了窗,散去了屋子里的味道。
使出浑身的力气,把他的身体拉向门外,拖到一处无人的廊道。
二楼的廊道里,冷风从天边呼啦呼啦地吹过来。
只听得——
“砰!”
“砰!”
第一声落下的是酒鬼师兄的酒坛子,第二声落下的就是他本人。
地上砸出了一大一小两个深坑。
这动静着实不小,不少人从大堂里走出来。
见此情形,呼啦啦地围上去。
雪已经把人完全埋住。
众人拨开去看。
“这人谁呀?”
“我认得,这不是鹤兰山庄段老爷的义子段宝杨么。”
“快、快去、快去把白二娘叫过来,她男人喝醉了酒、从楼上掉下来了。”
“得亏这雪积了三尺,把人埋住了,要不然总要摔出个好歹。”
“这段兄弟真是福大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