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里,酒过三巡。
几十条长板凳,连成蜿蜒曲折的一条线,六大派弟子相拥在其周围。
此刻正在板凳上比武的是长剑对铁钩,三川剑派与南海十三舵的人。
徐姹环顾四周,大堂里已经不见梁复与鱼盈山等人的身影,就连方才坐在角落里喝茶的待漏堂刘葵也没了踪迹。
心里涌出一丝不安,想来六大派这几位大人物是有要事相商,已经离席而去。
她顿时有些后悔,刚开始为了掩人耳目,顶替了赵明珠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弟子,只是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可是如今又因此人过于默默无闻,在门派中几乎说不上话,她反倒不能够探知六大派攻山计划的全貌。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徐姹心里有些烦躁,便捧起一边的酒坛,盛满了一盅酒。
清凉的酒水流入喉咙中,火辣辣地烧起来。
耳边听得风呼啦啦地打着窗,心中难得畅快。
“好!好剑!”
一边传来几声惊呼,徐姹侧着头看过去,几十条板凳上,南海十三舵的人已经下来了,还在对阵的两人都是三川剑派的弟子。
这倒有些新奇。
——今日比武都是门派之争,难得有自家门派中的出来切磋比试。
“好,好一招‘投鞭断流’,西川的四象剑法果然名不虚传。”
“邱师兄,这一招当用东川的‘鸿飞冥冥’来克!”站在一边的青年急急向板凳上的一人喊道。
那人闻言,换手游剑,绕至对方身后一刺。
寒光乍现,杀意森然。
徐姹眉头一皱,刚想着站起来看看,忽听半空中落下一声。
“胜负已分,不要再比了!”
一老者从楼梯上下来,朝下面两人喊道。
他脚步切峻,声音中带着几分惊恐。
站在两人周围的粉衣姑娘微微一笑,忽而上前夸赞:“久闻三川剑派剑术超群,南屏今日已大开眼界。如今天色已晚,二位少侠不妨稍作休息,明日几位舵主便要示下攻山一事,届时以这剑术对阵魔头,为武林除害,岂不更扬贵派威名?”
老者走了过来,连忙附和:“周姑娘所言极是。”
周南屏冲老者微宽慰一笑,还想上前劝几句,却被她娘——水阁掌印周夫人一把拽了回去。
周夫人冲她使了个颜色,像是不满她方才的举动。
这么看来,六大派明面上情同一家,可是各派自家之事还是要自家关起门来收拾。
好一个“门人各扫庭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徐姹轻嗤一声,收回了目光,忽然想起约法三章的第二条。
——“人多的地方是非多。江湖之中,门派争端,恩怨庞杂。主事之人尚不得法,你一个方外之人更不要多管闲事。若是沾染了因果,不但于己不利,还会将旁人的日子搅得鸡犬不宁,又是何苦来哉!”
另一边,正在比试的两人挥剑直斩,双剑登时相交。
发出“砰”的一声!
徐姹望去。
只见那老者又上前一步,面色凝重,“好了,好了,今日比武就此作罢,明日再较量。”
听他再三劝阻,正比剑的右边一人犹疑了片刻。
左边那人却趁其思量之时,再度出剑。
这一剑,既占先机,又连着后招,剑身如灵蛇般游曳变动。
是杀招!
右边那人脸色一白,左右躲闪不及,眼看就要刺中其胸口。
周南屏惊呼一声。
老者三步并两步上前。
刹那间,“当”的一声!
一枚铜钱飞了出来,打偏了剑头。
长剑挑落,直插入地。
众人寻声望去,那铜钱已被人分作了两半。
这一剑若刺在人的身上,只怕会当场毙命。
站在高处初见的那人见这一击不成,剑又脱了手,脸色刷地白了,额头上沁出了薄汗。
围观众人窃窃私语。
老者已经上前,“啪”的一声,一记耳光打在他脸上。
“今日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我且饶你一命。去外面跪着,跪到你那师弟原谅你为止!”
邱寄傲斜睨了老者一眼,又看了看对面冷眼看着他的邹原,拔起地上的剑向外走去。
三川剑派闹了这么一出,虽说是比武,可在场哪个人看不出来方才是同室操戈,生死一战。如今在各派面前,面子里子都搁不太住。
老者来不及挽尊,且向周夫人那边走去,朝她躬身一礼,“方才若非贵派的三剑锁指,小徒今日性命不保。夫人高义,请受老朽一拜。”
众人恍然,能在十步之外隔空一击,也只有大理水阁的三剑锁指了。
这位周夫人方才不让女儿劝,想是早有出手相帮的打算,如今出了手也不邀功,好一个“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周南屏看向母亲,低头一笑。
周夫人微微一怔,脸色略有些不自然,回过身连忙去扶他,“崇隐先生一拜,愧不敢当。”
听得“崇隐”二字,周南平眸光微动,有些惊异地看向那老者。
徐姹正倒酒的手微微一顿。
遥想昔年,魔教趁黄巢之乱在江南兴风作浪。
崇隐和尚自少林寺还俗,大破杀戒而救民。只可惜魔教凶残,那一次动乱之后,崇隐武功尽废,自此不见踪迹,不想他竟是去了剑南三川。
同样惊讶的还有在场许多人,尤其是邹原,或许是听到那些传奇话本中的英雄人物竟然就在眼前,惊奇之后,喜形于色,就向他走去。
人群乌泱泱地围上去,却见崇隐的脸上也没有多少喜色,反而眉头皱起,有些嗔怒。
徐姹低头暗想,崇隐和尚去了剑南三川,估计是想与中原过往的是非恩怨一刀两断,今日旧事重提,恐怕非他所愿。
邹原已走上前来,笑容满面,“师叔,如今六大派齐聚诛杀魔头,待我们得胜归来,将那魔头的头颅留给你,以报昔日之仇!”
听得这话,崇隐也不看他,只笑了笑,“旧时鸾镜已成空,一衲闲云两袖风。当年之事,都已是过眼云烟,诸位莫要再提。”
周夫人微微一笑,提步上前,头上的红石榴步摇微微晃动,“昔年也有同袍杀敌之谊,怎的故友相逢便也生分了许多。兄长既有遁世之心,今日又何必来此是非之地?”
周南屏一愣,大约是听出了周夫人话里的针对之意,目光不解地看着她母亲。
众人也疑惑着,方才周夫人出手相帮,这会儿说话却咄咄逼人,但听她以“兄长”相称,她与崇隐应当是故交,莫不是两人从前有什么过节。
周夫人面上带笑,“师兄剑术高妙,如今不得再一睹风采,实在可惜。不如只比招术,不用内功,也让小妹我再讨教讨教。”
崇隐捋了捋胡子,“三妹有如此雅兴,也好。”
他看了邹原一眼,话锋一转,“只是今日……老朽是随徒儿一同来的。过去的事情早都过去,有道是好汉不提当年勇,咱们这些人一大把年纪,何苦再争什么,将来之事都要看这些孩子的。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不如让各自徒儿比试一番,也看看这些年后辈学艺所成。”
周夫人瞥了他一眼,背过身去,“兄长高义,我还能说什么呢。”
得两人发话,众人振奋,崇隐的剑术可谓是冠绝江湖,而水阁的三剑锁指亦是武林绝学,一出好戏即将登场。
邹原擦了擦手心里的汗,拿起剑,看向周夫人身边的周南屏,忽而垂眸一笑。
周南屏抿唇,低下头,兀自看着脚下。
见众人都留意着比武,徐姹趁乱捡起地上那枚劈成两半的铜钱。
灰袍一扬,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