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何永定在医院陪护大姨，同时伊君带鸭子回家。来到陌生的环境小懂异常亢奋，像上弦的玩具满屋嗖嗖弹射，伊君开始还追它拿食物诱惑，后来无奈放弃，人困鸭累先后睡去，没有多余力气想其它事，想不起之前为什么要相亲。不留空隙的忙碌，不搭界的两项任务顺利完成：照顾并完整无缺归还小懂；去医院帮何永定接大姨回家。

    有些事迟早要想，要面对。根据合同条款，AirDream那边认为这一场直播未能履行合约，不会支付费用，跟伊君预计的一致。但是她万万没想到，都已经惨败了，他们居然想跟三元签约下一场直播，要求由他们公司全权负责策划和执行，三元只要出人一切行动听指挥。伊君表示，对结果没有异议，哪怕赔偿都接受，继续合作没可能。AirDream真是奇怪的公司，由于找不到三元本人，他们反复来找伊君劝说合作，还主动提高了价码。“我联络不到他。对不起。” 伊君拒绝的时候，

    宇珊同时联系不到三元和伊君两个人，她起初想给他们时间，不去打扰，等来等去没消息，最后来伊君家门口等到只见一个人。伊君见到好友终于可以讲出整个经过，她尽量平静的表达，而宇珊越听越入神，眼睛睁大，屏住呼吸，像看近景魔术的魔法时刻。伊君料想她不会相信，决定放弃。宇珊见她停下来叹气，温柔的握她手臂以示鼓励：“我觉得很sweet啊，我喜欢你们平常的相处。”

    哪里‘平常’了！宇珊你有听懂吗，还是我得用英文说？”伊君震惊到脸变形。

    “我知道我知道，因为三元也找过我。但是不平常的部分是他gifted。”

    “什么礼物！你是知道的他不是人。后来会变成人。”

    “人和人的个体差异本来就大，最近我听到一句话：有的人是真的狗。”

    “那是网上骂人的话……我是认真的！就算是人，他也不是普通人。”

    “他是不普通的人，那又怎样？每个人都有存在的意义，我相信他有他来这个世界的方式，虽然有的细节我也有疑问。”

    伊君闷声了好一会：“就算你说的是真理，但感受是感受，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我会珍惜。” 宇珊接的快而干脆。

    伊君皱着眉摇头：“我会害怕。我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

    未来会发生什么？宇珊眼前浮现刚才听到的种种细节，不禁抿嘴笑起来，对未来有点好奇和期待。“到现在为止都不是坏事，为什么要担心以后有什么坏事发生？”她收起笑容认真的问，“是害怕他会消失吗？”

    两个人面面相觑，三元在哪里？为什么说来又没来？伊君细想更加心慌。“他会不会死掉了？他手机关机了。”

    “不可能。”

    “那就是离开了，不用想以后的事。”

    “不会。他一定会回来！三元最擅长找到你了。” 宇珊抱抱她，“如果他回来，你想清楚怎么做了吗？不要担心，伊君，未来的事谁能预料。对了，Mark还没跟你们说吧，圣诞节定好的滑雪泡温泉去北海道，改去张家口了。没想到吧？大家辛苦干一年，他跟大老板提议节省预算。”

    “靠啊Mark才是真的狗，他自己被promote，这样对我们。” 伊君闷闷的接话，心思停在之前的问题上，她会怎么做，真的想不清楚。

    有一件事是清楚的，关于何永定。这几天跟何永定相处很舒服，舒服到内疚，就是因为人太好，所以更应该跟他正式道歉，尤其是两边家人们得知后反应有点太热烈，她觉得有必要把事情原委讲清楚。正在微信输入框写下Hi，何永定的消息先出现在对话框，直接约她去家里，大姨一直念叨想再见她，准备烧家乡菜招待她。

    “好啊我今天早点下班过来。” 今天就今天，伊君发完消息利落的关掉手机，如释重负。

    一整天无心工作，伊君跟Mark打过招呼提早下班，她路上准备着道歉和如何坦白实情，从停车场缓慢走向何永定家。

    “我其实并没有想好跟你约会，主动约你是我的错，对不起。你是个好人，你一定会找到适合的人。”听起来在发好人卡，不行。

    “我有喜欢的人，还来主动找你相亲，浪费你的时间和善良，没想过你的感受，非常抱歉。你智商这么高，也许早发现了，谢谢你没有拆穿还一直好言好语，我跟你道歉也不是想你原谅我，只是不想隐瞒下去。”她想象说这些的时候他怎么回应，要不要跟他继续坦白。走得慢想得纠结，最终还是走到了楼下。

    “我以为开始相亲就会有不同，并没有，我的生活早已经不同了。”她站住，抬头仰视楼上，仿佛何永定听得到，“你总是可以耐心听我胡乱讲没有逻辑的话，所以我现在有勇气说给你听。我喜欢的人是不能喜欢的人，有多荒谬就有多喜欢。是不是有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比方说你心爱的小懂，有一天它突然不是鸭子了，它像我一样现在就站在你面前，你相信它吗？他……”她心里说的话卡住，余光注意到路边草地上有人看着她。是何永定来迎她？

    她回头，有个人站在积雪零落覆盖的枯草地上，看向她的方向，说曹操曹操到。几日不见，三元脸色有点苍白，眉眼深刻，像黑白纸片人，熟悉又哪里有点陌生，眼睛张大，呆滞而空洞。他一步两步走近，歪头眯眼对视，突然目光一亮锁定她，像以前每一次。伊君想过，刚才就在想，但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他，她吓一跳呆在原地。这段时间你在哪里？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三元认出她的瞬间同样惊讶，剩下几步冲过来，风一样的冲过来，把她卷入怀中。伊君一时脑子宕机但很快回过神来，狠狠的甩开他，“你跟踪我吗？你一直跟踪我？”

    三元踉跄着退后，眼里的惊喜神色还存留，“我……我没有……”

    “你就有！为什么阴魂不散？” 不管气的是不是被跟踪，她就是很生气，“你到底要干嘛？你不能出现，该说的都说完了，我要开始，重新开始正常的生活。”

    三元低垂着眼睛，沉默片刻抬起头，他眼框里波光晃动。伊君从来没见过他流泪，不确定是眼泪是水雾还是瞳孔在融化，她忍住慌张，不由自主伸手托高他下巴，仰头才能不流出来。三元乖乖的仰头，呼吸也小心翼翼， “你过得怎么样，这些——每一天？” 他睫毛微微颤动，不眨眼，目不转睛等回答。

    “伊君你来了？怎么站这不上去？你们——” 何永定站在两个人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楼来的。

    伊君撤回手，眼光投向何永定，心虚又混乱，他打招呼的声音哪怕有疑惑也依旧温暖又明亮。大衣缝里小懂探出鸭头，认出伊君于是激动起来，伸长脖子扑棱翅膀扑向她。

    伊君走过去拉长声打招呼，“小——懂，哎呀我们小懂真是热情的小可爱！”

    小懂挣脱外套扑到伊君身上，伊君托起热乎乎的胖身体，真叫人心软软。“一直跟着我，非要跟我出来，没办法。”何永定宠溺的轻拍它，无奈的笑笑，两个人一起笑。

    突然闪过一道黑影，一只手罩下来，抓起小懂从伊君怀里夺走。三元攥住鸭脖子举在空中，凶恶的瞪着它和他们，冲动使他面目全非。“这是什么东西！哪里可爱？”

    伊君恼怒又一头雾水，尖叫着去抢，“你要干嘛？你疯了吗？”她不敢用力硬抢，三元左右凌厉闪躲，小懂吓得哇哇求救，何永定似乎说了什么，可是完全淹没在激烈的争吵和争抢中。

    “你们在干什么？为什么抱这个东西？“

    “放手！张三元你放手，你才是东西。”

    “嘎嘎嘎嘎……”

    小懂扑棱着翅膀飞出魔爪，落到地上，何永定一把抱起它。还好没受伤，也不是毫发无伤，空中飘着几根白色羽毛，飘在伊君和三元的面对面僵持中间。

    “他是谁？你不要跟他在一起。”三元恶人先开口，眼眶里眼泪要出没出很倔强，面对伊君铁青的冷脸，音量弱下来，“对不起。”

    “知道对不起就滚啊！” 伊君挥手一推。眼泪终于狼狈的洒落，跟头发一起被大风吹散，乱七八糟，三元没准备也不在乎，不滚也不吭声。伊君退到何永定身边，退到一扇隐形的大门后面，就算他有闪闪发光的魔力，就算他有无数变换的理由，从此再也不好奇，就留他在门外另一个世界。

    “你问我就说清楚。这是何永定，他是数学家。” 伊君讲话异常冷静，然后她指着三元，“这是张三元，我不知道他是谁。”

    三元听到这要走过来被她喝止：“站在外面不要过来！我和何永定没有在一起，”她更贴近何永定，抱住何永定抱小懂的手臂，“不过我会加油。” 三元眼里刚刚闪过的一丝暖意冷冻住。

    伊君越说越急，“以后不要跟踪我，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否则我报警，警察也许知道你是谁。”说完她转身走向楼门，连同被押住的何永定。三元再次出现在转身后的她面前，在她疑惑他是怎么做到的时候，他一掌把她和何永定劈开拉起她的手，“等一下，伊君。”

    “你不走是吧？”伊君气到身体发抖燃着火苗扑过去，你到底是谁？”冲击力太强两个人一起摔倒在地。靠很近她看清楚他瞳孔最大化空洞像盲人，也可能是什么离奇事情即将发生。身后何永定的声音叫她名字，大概认为地上两个人中她才是有毛病的那一个。她不管不顾揪住他的衣领有冲动继续扯掉他的外表。你到底是谁？三元居然没怎么挣扎，外套扯开露出里面的条纹衣服，像特种场合的制服，医院还是监狱，她一时愣神。

    何永定上前把伊君扶起来，她注意力都在三元身上，还是没想明白，“怎么了？你生病了？”

    三元一手在眼前遮挡阳光，一手撑地站起来，“以后告诉你。”

    “不必了你走吧。” 伊君小声说，有点哽咽，全身负能量就势靠在何永定身上。

    三元轻轻嗯了一声，这次听话，转身真的走了，没有声音。伊君低头没看到他表情，再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没有人影，她才发现自己一直僵硬的掐住何永定的手臂，尴尬到想掐死自己，慌忙松手，语无伦次道：“有一件事跟你想的不一样……你可能误会了——”

    “等一下，”何永定往前走了几步，低头盯着地上，俯身捡起一个小盒子。 “你可能误会了，跟你想的不一样，”他走回来给她看，“他是来看望我大姨的，那天路上救大姨的就是他。我下来接的也他，我以为你再晚点到。” 伊君呆若木鸡，何永定语气温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刺向她的针，眼泪在晃。

    “他……他生病了吗？” 伊君犹豫着还是问出来。

    “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我还是听你说的。我只听大姨说救命恩人终于找到了，这么好的人，我们全家永远感激他。刚才你们俩比较着急，我想解释都没机会说话。伊君你别着急。”

    “我跟他是怎么回事，你想直接问问题，还是我一口气讲完？”

    “我不急。你要不要去家里问问我大姨？还有，你要不要——”何永定指指小区外面，“天快黑了，你要不要去找回他？”

    伊君感觉热的眼泪滑过脸，何永定不应该人这么好。“赶快去门口看看，说不定他没走远，帮我带回来，我们得好好感谢他。” 何永定说着朝小区大门方向推了她一把。

    她奔跑着到门口，往左跑到路口，又返回跑到路另一头，暮色渐重，来往所有人都是灰暗颜色，可移动的背景。以前他会突然出现在她眼前，吓她一跳，这次等不到那种惊吓，天彻底黑了，伊君站在陌生街头，意识到她从来没有主动搜寻过三元，茫然不知道怎么找，身边行人手机外放的歌曲响起，她听起来都是他那晚唱的歌：

    How can you leave without regret?

    Am I that easy to forget?

    三元一口气狂奔出小区，他觉得再不走会忍不住说出秘密，心脏还在狂跳的时候，一辆红色轿车从身边擦过，喇叭按的滴滴响，车窗摇下，驾驶位上是唐昕：“张三元，找到你了，上来！”三元应声坐进副驾，还留在刚才的情绪中，回头望着窗外昏暗的街景直到上了高速，才埋头蜷缩在一角。

    “下次不可以偷溜出来，有事要事先打招呼。”

    三元抬起头，“嗯，谢谢你。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跟踪你啊。” 唐昕语气轻松没有训斥的意思，“实验室和楼道都有监控，医院那边的护士站告诉我的。我本来都下班了……你的事办完了吗？”

    三元没回答别过脸。唐昕边开车边一只手扳过他的脸，用肉眼初步诊断表示怀疑，“视力怎么样？现在看得清吗？回去马上检查一下。”

    “没问题，不会影响实验。” 三元活了过来，眉梢扬起。

    唐昕审视他的表情，无所谓的委屈和明显的渴望集成在一张脸上，是来自于独特的基因吗？她越发困惑，实验之后会怎样变化？如果……万一……她停止想象，专心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