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地

    宋迢迢同杜氏拟定章程时,比照往年行商的见闻并几册《士商类要》,再结合朝廷如今的局势,反复琢磨,将晋阳城定为长途跋涉的最终处。

    战事多发河西,晋阳地处河东,远离纷扰,又曾是高祖、太宗的潜龙之邸,设有行宫、庙宇,以追念萧氏先祖的丰功伟烈。

    故尔大宣凡有内乱,皆要避战晋阳城,以免祸延先祖。

    一行人先是自邵伯渡口乘客舫,为防有线人尾随,多次换乘,确保无误,才敢沿大运河向北。历经数月,抵达黄淮北岸最繁华的漕运枢纽——东都洛邑。

    自洛邑弃船驾马,同得力的镖局伴行,加之官道附近不时有官兵巡弋,一路尤算太平。

    临到晋阳城附近,一行人与镖局话别,打马向北城门疾驰,因宵禁的时辰将至,为图便捷抄行山道,不想竟撞见匪寇在山野行凶。

    所幸要道治所之地,不至于有大规模的匪患,城内府兵接到线报,即刻派出一队轻骑,三两下便平息了这场祸患。

    只是平乱途中,宋迢迢乘坐的车马难免受惊,几度颠簸,险些撞树,累得她将将结痂的伤处崩裂,惊痛交加,旋即便发起高热。

    杜氏遂催促苍奴加速御马,只盼望能在宵禁前安然入城,银鞍则是单骑飞驰,先行去打探消息。

    众人紧赶慢赶,总算在酉时末来到德化门外。

    距闭城尚余一个时辰,天光徘徊,云影昏昏,两扇高耸的铆钉门缓缓相阖,未留一丝缝隙。

    杜氏瞠目结舌,命苍奴上前问话,守门的参将手握漆枪,满面不耐,“匪盗诡诈,许副尉唯恐当中有漏网之鱼,命我等提前闭门。”

    杜氏等人初来乍到,籍契、路引俱是从牙人手中购置的,不敢轻易生事,苦等一阵,方才等来银鞍回话。

    原来他甫一见城门紧闭,应机立断,即刻转道去近郊的村镇寻医问药,然而一无所获。

    杜氏救女心切,与相携的亲信轮番向参将说情,字字恳切。

    参将铁面无私,并不动容,杜氏急得几要落泪,宋迢迢的病势缠缠绵绵,近来好容易有些起色,依郎中的话须断一阵汤药,哪里料到有此飞来横祸。

    杜氏上前,敛礽肃拜,她低低道:“望郎君开恩,既离宵禁还有一会,想来街坊间仍有行人走动。只劳你传句话,命人寻位郎中,不说就近看诊,信手开几付褪热的药,应应急即可。”

    参将不肯受礼,锁眉抿唇,别过身不发一言。

    “求郎君开恩,实在是小女体弱,偏生此番病势汹汹……”女子眼含清泪,昔日铮铮傲骨顷刻尽碎,双膝一折,作势便要下跪。

    碧沼赶忙搀扶,哀声道:“夫人不可……”

    苍奴双拳紧握,怒不可遏,银鞍更甚,长刀已然出鞘。

    参将大骇,立时斥骂起来,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忽听得远处金铃如泉振响,白驹披风沐雨奔来,连同马背上身着银甲、头戴玉冠的少年郎齐齐映入众人的眼帘。

    少年生就一张玉面,眉如剑锋,鬓似刀裁,浅色的薄唇,浅色的瞳仁,巍峨如同昆山岫玉。

    他低眸逡巡城门畔的一干人等,细雨晕染他的肌肤,使他的肤色愈发白,眼尾那颗青痣愈发明显。

    城楼上高挂的羊角灯被风雨敲打得摇晃,暖黄光晕跃过他的面容,少顷,他若有所思的笑起来。

    霎时间,岫玉生花,寒消春暖。

    青痣随着他的笑容微微一曳,他的声线也称得上动听,潺潺如流水,美中不足之处是尾音嘶哑,稍显违和。

    “我记得他们,误入我们剿匪的山岭,想来受到惊吓,马匹不受控的乱蹿。”

    他顿了顿,又道:“性命关天,假使勘合公验无误,只管放他们进城罢。”

    *

    正统五年初秋,宋迢迢离开扬州城的第二年。

    此时天下已是割据两派,黏吝缴绕,间不容发。

    显章太子一派以益州为据点,控剑南道、山南西道、黔中道、江南西道于股掌,并在河西设置重重军防,以抵御北庭都护府的军马。

    圣人一派则稳据燕京,死守河东,同都护府的晋王呈夹击之势,寸步不让。

    战火延绵不至的晋阳城,少女探出轩窗,沿街游览,入目即是林立的店铺,酒楼行肆高挂招幌,接旗连旌,临街的小巷人家,间或种些秋菊,间或种些石榴。

    团团花簇馨香素雅,累累红花馥郁沁甜。

    花香、果香、羹汤香;人声、雁声、辘轳声,宋迢迢轻轻阖目,便觉喧嚣又滚烫的烟火气扑面而来。

    微风撩起她鬓边的碎发,轻抚她瓷白的面颊,秋光暖融似沙蜜,惹得她弯眉扬唇。

    从暑气绵长、瘴毒伏藏的岭南密林中择药归来,一路越过重重险阻,乍见这般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景象。

    如何能不令人惬意怡然?

    然思及沿路所见所闻——譬如战乱中流离失所的妇孺,譬如沙场上堆叠如山的残骸,哀鸿遍地,疮痍满目,宋迢迢又不免心生怅惘。

    她落下卷帘,倚靠车壁,继续翻阅此次供给王府的药材账册,她一贯缜密,连夜验讫的账目,仍要多番审察,务求巨细无遗。

    约摸两盏茶的功夫,宋迢迢翻开鱼鳞册的尾页,恰见碧沼从车辕踏入车厢。

    两年前,杜氏做主,将碧沼嫁与统管前院的苍奴,二人皆是宋家的心腹,青梅竹马,实是一对佳偶。

    现今碧沼盘发竖钗,额面光洁,丹砂唇,柳叶眸,全然不似当初青涩的模样,行事作风竟隐隐有了韩嬷嬷的影子。

    但听她劝道:“娘子莫忧心,早查过三五回的账,绝无纰漏的。再者,娘子并非头一回与王府往来,承接晋王府的药材生意近一年,药铺上下,如今都算熟手,娘子放宽心。”

    宋迢迢顺势阖上册目,偎在碧沼怀中,轻声道:“阿娘这两日出城办事,我才归府就得知堂姐有孕,宋家作为她的外家,自当在押送的药物中添置一批安胎药。”

    “孕妇用药,务必慎之又慎,碧沼姊姊想必也是深有体会的。”

    碧沼成婚后育有一女,乳名幺幺,伶俐可人,阖府内外无有不喜爱的,杜氏亦常常携她在身侧玩耍。

    碧沼闻言羞赧一笑,提及爱女,便不免想到颇为娇宠外甥女的银鞍,遂欲开口询问自家阿弟的动向。

    车马骤停,外间突然传来阵阵争执声。

    宋迢迢愣怔,车壁随即被敲响,引路的阍人传话:“请娘子在二门外稍候片刻,待内院的管事派人接引。”

    她挑帘,颔首道谢,另要碧沼赏给他一袋铜钱。

    待阍人走远些,宋迢迢却发觉争执之声愈大,她本不欲理会闲事,此处毕竟是王府,岂有她一个外人置喙的地界。

    嘈杂的话音间,隐约掺杂一道男声,潺如溪流,洋洋盈耳。

    一瞬间,仅有短短一瞬,天地俱静,她的神思游曳晃动,追随这道声音回到多年前的月夜。

    她犹疑地挑开车帷,青帷翻飞间,她瞧见一位少年郎,眉目隽刻,青衫落拓,抬眸望她时,一双凤目蕴光,似含澹澹春华。

    少年人如玉,只是从头到尾,乃至他眼角那颗小痣,都教她觉得十分陌生。

    宋迢迢的面色慢慢沉寂下来,生疏一笑,便要放下车帷。

    “娘子且慢。”

    许琅城眸光流转,出声制止。

    宋迢迢顿觉讶异,出于礼节,低眉别开目光,应道:“郎君唤我何事?”

    他叉手行礼,语气不疾不徐:“烦请娘子恕某唐突,某观娘子所乘车驾的标识,仿佛是出自晋阳城近年的药行新秀——鸿鹄巷宋家。”

    “娘子此行,应当是为王府的药房添置货存?”

    “确如郎君所言。”她道。

    他笑笑,斟酌发问:“不知娘子可通药理?”

    “略通一二。”

    “既如此,可否请娘子为这位侍女,略略察看一番,府中管事说她害的是疫病,要将她赶出府去,依某所言,却不尽然……”

    少年说话时,手中提拎的一摞陶响球、竹风筝,被风吹的飒飒舞动,交缠着日光,像一串五彩斑斓的连环画。

    宋迢迢不语,心道,这人着实古怪,纵使王府的医官不愿给下人看诊,府外的游方医、坐堂医数不胜数,何须她这个外行来横插一脚。

    不过,她转念一想,能在二门行走的外姓郎君,打扮体面,还随身携带哄孩童的小玩意,恐怕是入府探亲的,非富即贵,不宜得罪,遂应诺。

    一名年岁不过十三四的侍女被引到她面前,身形单薄,面色槁白,脖颈至耳后,糠疹密密麻麻挨挤成团,色若胭脂,刺目可怖。

    她心神一滞,半晌才道:“的确不是因疠气发作的,或是因血虚,或是因风邪,断不会传人的……”

    她沉吟几许,提笔写下一纸药方,道“你先去医馆寻大夫看诊,再问他这付方子对不对证……我从前为这病,吃过许多苦头,偶然得此良方,可谓是服之即效。”

    她一面说,一面指点碧沼从存样药的抽屉中拨出几味药,递给侍女,方中配伍了贵价的药材,她怕这姑娘囊中羞涩,索性一应包揽。

    侍女诺诺道谢,一旁的嬷嬷没法奈何,只得道:“那奴就依许郎君的意思,去求薛娘子开恩,允这婢子休养两日,日后依旧在内院侍候。”

    许琅城折腰作揖,笑得粲然,“深谢吴嬷嬷,吴嬷嬷心慈,他日必有善报。”

    奴仆岂敢受主子的礼,嬷嬷诚惶诚恐的摆摆手,忙不迭转身离去。

    少年晃晃手中的陶响球,又要来谢宋迢迢,一回首,哪里还见得到少女的影子?

    *

    午时已过,宋迢迢将仓房的药材清点完毕,与药僮交代清楚,就要转道去拮芳斋看望晋王侧妃——她的堂姐宋盈。

    她前脚方迈入拮芳斋的庭院,后脚就有小僮追来她身后,唤道:“娘子留步,夫人传您前去叙话……”

    宋迢迢问:“薛淑妃有何吩咐?”

    小僮含糊道:“您新送来的那批药,大抵出岔子了。”

    宋迢迢惊疑不定,适才她整理药材时,的确有淑妃的贴身侍女过来拿药,说是缺了味沙参。

    淑妃是晋王的母妃,府中当家主事的长辈,且有肺痿的旧疾,常年服药,她不曾有疑,立刻奉上一匣昌阳新进的上品沙参。

    万事不怕小心多,她取药时特地核验过药匣,绝无差错。

    宋家根基浅薄,需要依赖与王府的姻亲干系,才好在晋地站稳脚跟,自是对这位尊长尽心竭力,怎可能在她的事上捅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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