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

    春风穿山越野,带来沿路两畔的梨花香,清淡的香气沾染细雨,漫入宋迢迢的鼻腔,引得她片刻恍惚。

    犹记得去年的三月,她只身横闯密林,决意救一人;而今,相仿的雨日,相仿的花香,她的脑海中却转圜着数百种致人于死地的方法。

    只可惜,千头万绪皆是妄想,萧偃此刻安然立在她面前,便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晋王的伏击失败了。

    她在心里轻叹一口,也算不得太怅憾,概因她处处受制,与都护府往来不便,本该万全的里勾外连之计,于智多近妖的萧偃而言,便显得不够缜密了。

    不过,她原想的是,纵不能取他性命,使他负伤,分身乏术,也可拖上一时半会。

    不曾想,不曾想,扬州府尚未出,就落入他织的密网中。

    一时间,心头愤、恨、惊惧交织,逼得她有瞬息的浑噩,竟然口不择言,说出这般——于扭转局面全无益处的话来。

    言出即效,不值当她再去懊悔,况且,能看见萧偃那张无暇的假面皲裂,露出些许失态的神色,也不失为一件趣事。

    宋迢迢扯扯唇,不待他答话,径直扶轼下车,欲将重伤的银鞍安置回车厢。

    她的手还未搀住银鞍,受人群簇拥的少年冷冷发话:“宋迢迢,你是要逼这胡雏去死吗?”

    宋迢迢猝然回头,一双清凌凌的眸子折射着月光,直直望向他,她的心里恨千尺怒万丈,然思及眼下形势不利,犹自克制。

    “殿下,奴口出诳语,甘愿请罚,只恳求殿下,放奴身边人一条生路罢!”

    她的眼眶骤红,不带丝毫犹豫的屈膝折腰,髌骨砸在碎石零落的山路上,顷刻氤出一道血迹。

    杜氏挑帘观望,见此情形,立时心痛得欲要呕血,斥责之言脱口而出:“这位郎君,倘若妾身记忆无误,当初您有难,为避祸入我宋府,是小女一力保全的你,对你百般照顾,不曾有丝毫苛待的呀!”

    “哪怕、哪怕的确有招待不周的地方,想必也是无心之举。可今时今日,你的所作所为,又是幽禁,又是监押……桩桩件件,实在不啻于恩将仇报!”

    语毕,四下一片死寂,苍奴握紧手中马鞭,蓄势待发,银鞍亦是强撑起身子,拔出横刀。

    宋迢迢面色渐白,欲要为母亲辩驳,忽见萧偃绽唇一笑,惑人的狐狸眼微眯。

    “夫人何必动怒,孤对月娘一腔赤忱,之所以安排如此严密的看护,也是眼下时局危殆,不得不为之。”

    他温声道:“月娘毕竟是我日后的……”

    宋迢迢闻言,即刻启唇,截住他的话头。

    “殿下!”她道:“既已入夜,深山里风雨萧条,您有伤在身,实则是不宜久留的。”

    “殿下请回罢。”

    “好啊。”萧偃颔首,从邻近暗卫的櫜鞬中抽出支箭,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

    宋迢迢隐约窥见曙光,斟酌着字句,说:“倘若殿下允奴离去,奴必守口如瓶,绝不泄密分毫,如今战事紧张,急需财帛,奴愿奉上一笔私产,足有万金之数,殿下觉着如何?”

    月光斜照雨丝,少年垂眸,凝睇她良久,终于开口:“月娘执意要走,孤也无法。”

    “既如此…”他笑吟吟地抬起手中角弓,箭簇直指她身侧的银鞍。

    “便用这胡虏的性命,换你自由,可好?”

    箭簇锐利,如同一枚星芒,在夜色中不断闪烁,宋迢迢愣怔,泪光点点的眼睫簌动几下,随即有水渍滑落颊边,不知是雨水还是泪珠。

    她的面色慢慢冷寂下来,所有温情、示弱尽数烟消云散,她问:“殿下偏要闹得这样难堪吗?”

    萧偃不语,仅是笑,手中兵箭纹丝不动,她兀自直起腰身,扫落裙面的尘土。

    “我有时候,真是看不明白你。我与你从来不是一条心,你强留我在身畔,称得上是百害无一利……”她茫然道:“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萧偃歪了歪头,似是不解,“我想要月娘随我归家呐。”

    宋迢迢掩唇,咯咯笑起来,她一面笑一面向他曼步走去,刀枪林立的雨夜里,她这番怪诞而突兀的反应,多少有些渗人。

    她在萧偃所乘的骏马旁止步,捋着套马的缰绳,抬眸望他,低声道:“萧燕奴,我在宜州军帐与你说的,句句属实。”

    “朝堂还未颠覆,想要你落败的人比比皆是,难道,你宁愿身败名裂,也不肯放过我吗?”

    萧偃目光无波,忽而放下箭矢,同她附耳道:“身败名裂罢了,焉知没有东山再起之日?”

    “燕奴即便是死,也要死在月娘的怀里。”他呢喃低语,在她耳廓拂起一阵热气。

    “这么说来,殿下待我实是情真意切了……”宋迢迢眼睫低垂,唇畔笑意似有若无,她稍稍侧首,红唇暧昧,辗转于他的脖颈,撩起令人难捱的酥麻。

    少年微愣,慌忙抬头躲避,却发觉胯/下马匹莫名躁动,他控住缰绳,低眸遂见少女手持利刃,恰抵在乌蹄马的喉管。

    他发烫的血液寸寸凉如灰烬,半晌,他皮笑肉不笑道:“你这一刀下去,竟不知是我先坠马,还是你先被马蹄撅昏?”

    宋迢迢很无谓,“撅晕算什么?就算是死在乱马足下,与殿下鱼死网破,我也甘之如饴。”

    她顿了顿,又道:“我原想将它架在你脖颈,是你避得太快。罢了,是人是马,又有什么干系?只要能胁迫殿下,都是好的。”

    她抬起尖尖的下颌,凝眉注视他,一字一顿道:“殿下,你知道吗?被你这种人困在手心的滋味,是比之受刑也不遑多让的。”

    她说了许多,也不知究竟哪一句戳中他的痛处,教他难得卸下假面,露出些真情态。

    “鱼死网破?月娘不妨一试。”他勾唇一笑,眉目阴郁,轻飘飘策马迎接刀刃,不想宋迢迢当真一动不动,牢牢执紧短刀。

    马匹已然受惊,不受控的扬蹄,前蹄几要击中她的胸腹,千钧一发之际,少年怒喝:“惊寒!”

    身着夜行衣的青年疾速逼近,用长鞭卷起少女,迫使她避开,旋即,四周潜伏的暗卫将她团团围住。

    宋迢迢因扑摔震得唇角溢出鲜血,宛若朵朵红梅,缀在她的雪肤之上,杜氏等人瞧见,几乎是肝胆欲裂,幸而有苍奴一力阻拦,才没有被波及。

    萧偃的情况更为不济,他被晋王突袭,伤处与心脉不过毫厘之距,现下因剧烈颠簸,激得他心肺剧痛,气血翻涌入喉。

    他勉力压制,却听见宋迢迢肆意的笑音,他蹙眉转眸,看她伏在泥地间,白裙铺散一地,乌发血唇,笑靥如花。

    她吞咽鲜血,话音发颤:“我与晋王里应外合,意图治你于死地,我不信、不信你毫无所察,可你明知真相,仍要追回我,假使你是为报复我,犹算合理。”

    “然而适才,分明是教我遭难的、绝佳时机,你为何要掣辔头?为何要救我?”

    她讽笑道:“萧子愆,你莫不真是个情种?”

    子愆是萧偃的字,这数月来,她与他寄雁传书,为显亲昵,常以他的表字落笔。

    话落,山林间杳无人声,唯有雨打落叶,风吹树摇的动响。

    细密的雨珠蕴在少年的眉睫,将他锋锐冶丽的五官柔化,他的眸光清泠,吐字也淡。

    “月娘所说种种,我全数都知悉呐。”

    “这与情爱何干?月娘养过雀儿吗?雀鸟中有一种金画眉,性子颇烈,难以驯养,常日困锁,它们是不肯依的。”

    他沉吟少许,继续道:“故尔三不五时,也要放她出来透透气,最好,教她知道外边的险阻。”

    “只是月娘,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带着这名胡雏上路。孤恰好是在今日查清,你与他关系匪浅,往来数十年。”

    他笑靥浅浅,“真是,好一对,青梅竹马呐。”

    宋迢迢并不理会他后头的疯话,只管发自己的疯,“殿下说的很是,那您可知,金画眉在民间的别称……”

    “唤作。”她的语调渐渐低忽:“烂头屠夫。”

    话音未落,她已抽出腕间的袖箭,众人大惊,皆以为她要行刺萧偃,弓箭纷纷转向伏地的少女,却见她皓腕一转,抵住己身的胸腑便是一箭。

    “月娘!”萧偃一时目眦欲裂,迅速将腰间玉佩掷向她的腕骨,慌忙翻身下马,踉踉跄跄拨开人群。

    突听得汹涌的马蹄声穿透皮膜(1),墨发碧眼、满身染血的少年弯腰将宋迢迢揽上健马,左突右袭,意欲冲出人群,却到底不敌一众武艺卓群的暗卫。

    二人互相依偎,神色沉静,静立在层层刀剑中,如同一对亡命鸳鸯。

    萧偃只看一眼,便切身感到苦涩的妒意,尖锐的疼痛。

    宋迢迢视线逐渐朦胧,断断续续道:“殿下,你也不想、不想养一只死雀罢。”

    她隐约辨出他的情绪纷乱,为让这步棋下得顺当,权衡再三,以退为进,“子愆,我对…银鞍有恩,他为我做事…也是为报恩,再无、其他呐。”

    她的眼睑缓缓相阖,模糊间,仿佛听到少年喑哑、颤抖的回答,妥协般的语气,充斥着与他不相宜的软弱。

    他说:“你得回来。”

    她笑了笑,说不清是无力,还是无心,总归没有应答,沉沉坠入昏梦。

    闭目前一瞬,她又闻见清淡的香气,和风细雨扑面,她恍惚忆起来,这根本不是梨花香。

    梨花无香,反有股腥气,一如弗光山满地的血肉烂泥。

    想来此处漫山遍野,都是雨露涤净的白海棠。

    *

    将近半夜的博弈终于告一段落。

    惊寒目送那辆青帏辎车,晃晃悠悠驶向远处。

    他思及殿下近日所为,涉险、中伤,夜奔千里,追根究底,最后关头居然甘心舍弃?

    他偷偷觑了眼向军医询问少女伤势的萧偃,待二人谈话收尾,才敢发问:“殿下当真放心?大宣万里疆域,宋娘子一旦脱身,该去何处找寻?”

    少年默了默,那双雾霭沉浮的眼眸,哪里还有丝毫笑意。

    马车淹没在海棠花枝簇拥的山路,他转过身,颀长的身影略显萧索。

    “她必定,必须回来。”

    是日,扬州城南突现一场大火,彻夜不熄,将昔日辉煌的宋氏宅邸,烧了个干净。

    萧偃靠坐在回程的辂车上,把玩着手中的檀木箱箧,其间拨浪鼓、手鞠球、蝈蝈笼,大多是孩童的玩意,瞧着有些年头了。

    他将凝结鲜花的一只琉璃珠,映对日光细看,适时,惊寒登车禀话:“禀殿下,一应痕迹俱已清理干净,绝无疏漏。”

    萧偃将珠子放回木箱,不咸不淡道:“短时间内,莫要让消息传开。”他指尖轻叩箱盖,叮嘱道:“韩凤娘那头,给我盯严实,等局势稳定些,再带去益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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