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逃

    宋迢迢受萧偃所困的数月中,只做了两桩事。

    一是陆续遣散府中奴仆,协同杜氏转手宋家的产业,几乎变卖掉半数家产,换为飞钱、绢帛,以备日后。

    余下的廛肆,根深蒂固,无法挪移,便托付给迁居到江宁的姑母一家打理。

    二是装病,实则也不算矫装,宋迢迢为教萧偃对自己的病症深信不疑,实是对自己下了狠手。

    数九寒冬,每逢入夜,她便命碧沼将碳薪尽数熄灭,偷摸支开近榻的一隙窗牗,生生挨冻到天明,如此三四日,很快染患风寒。

    她年纪尚轻,并非是一贯娇弱的秉性,按理说小小一场风寒,有妙手回春的医师诊治,痊愈不过几付药的功夫。

    可叹她常日被羁系,一怀愁绪,无处纾解,多少疏肝解郁的方子灌下去,皆不顶用。

    缠绵病榻半旬,拖得人食不遑味,萎靡不振,竟是愈病愈重,后来把脉的是留都太医署的圣手,咂摸半晌,也只能将症结归为心病。

    毕竟这小娘子的脉,沉弦无力,可见是愁山闷海实难排解。

    冤有头债有主,宋迢迢也不藏着掖着,即刻借此向萧偃这位始作俑者发难,依照此前多番试探,她发觉他倒是很热衷于应付这些使性惯气的把戏。

    譬如之前,她要他平乱剑南时特去开采昆仑玉,巡抚巴州时快马驿寄来一批甜瓜,还有吐蕃的美玉,陇右的骏马,他都不辞辛劳的一一照办了。

    这样的恩惠,原本搔不到宋迢迢的痒处,然为了让萧偃顺应她的计策,她也愿三不五时与他去信,表露些小女儿情态。

    最后一次,宋迢迢要他去的是沙州,那里有一片名叫大泽的绿洲,据闻洲上奇珍异宝遍生,堪称河西的蓬莱神山。

    然大漠地形诡谲,大泽洲又时常与海市蜃楼伴行,曾经失陷于其间的人不知凡几。

    故尔此地既是仙宫,也是鬼蜮。

    萧偃年关方才拿下凉州卫,既要治旧部、设军防,又要养精蓄锐,足足休整到三月初,方才继续向河西进军。

    如今萧偃距京畿道不过一线之隔,圣人都未曾前往东都避祸,便是他深知——陇右道一日不平,萧偃一日不敢向东进军。

    陇右道囊括陇右、河西、北庭多处军阀,既多异族,又有朝廷的都护府扎营,都护府由圣人的长子晋王管辖数年,多方势力错综复杂。

    但凡萧偃稍有疏忽,便会被中央两拨势力夹击,永无宁日。

    萧偃挺进河西腹地不久,首战告捷,两军偃旗息鼓之际,他居然当真迫不及待闯入沙州,寻觅大泽中的仙药。

    殊不知,等待他的,远不止变幻莫测的大漠风烟。

    还有他心尖尖的女郎,回赠的一记厚礼。

    *

    黎弦等人得到消息后倾巢而出,府里人遣的遣散的散,一时只剩下几位积年的老仆,并归浦所辖的小队人马。

    得益于宋迢迢近日的温驯,暗卫们大都卸下心防,傍晚时接过她发派的黄酒暖身,他们俱是刀尖舔血的人物,待入口之物自是万分谨慎的。

    那晓得这酒无毒无药,偏生是数类酒品合掺的混酒,最是醉人,醉倒之人十有五六,剩下几人被宋迢迢雇的青手拖住脚程。

    到底让她逃出生天来。

    既是潜逃,她们携的物件轻便,同行的也是最妥帖的亲信,拢共三女二男,轻车简从,并不惹人注目。

    趁宵禁前出城,拟照事前规划的路线,径直向扬州下辖的大运河渡口——邵伯镇疾行。

    约摸四十里的路程,快马加鞭一个多时辰便能到,如无意外,赶末班的客舫是绰绰有余的。

    以防万一,宋迢迢挑的是荒僻的山路,远离官道,幸而扬州城一带长治久安,素来少有匪盗横行。

    是夜星月寂寥,两列青山相倾而立,加之漫山苍翠的树木遮蔽,更显得山路幽冥。

    宋迢迢并杜氏、碧沼拥坐于轩车,此情此景,往日的欢声笑语尽数匿迹,唯余百爪挠心的焦急,只盼能快一些,再快一些。

    然则淮南实在是个多雨的地界,都说春雨贵如油,临到苏杭,缠绵无尽的春雨,时而瓢泼,时而悱恻,反令人生厌。

    道路本就崎岖难行,雨天湿滑,更须谨凛。

    驾车的苍奴全神贯注,马车旁殿后单骑的少年却突然上前,敲响车壁。

    宋迢迢挑帘发问:“小白何事?”

    银鞍耳尖微红,低眉道:“娘子先行,奴稍后追来。”

    她立刻蹙眉,“可是有异动?”

    少年顿了顿,略有些不自在道:“不曾,是奴着急、更衣。”

    宋迢迢弯唇笑笑:“那你务必速去速回,倘有差池,你阿姊不会饶我。”

    与银鞍暂别后,众人前行不过二里地,便遇上一个伏地求援的老妪,观情形,仿佛是采药时不慎跌落所致。

    宋迢迢和杜氏都不是心性凉薄的人,车厢宽敞,两马共驭,那老妪又称是邵伯人士,捎她一程未尝不可,遂欲唤苍奴上前搀扶。

    远处忽然传来阵阵凌乱的马蹄声,回头见银鞍驾马奔来,短短半刻钟未见,他身上的胡服已然破损不堪,清峻的面容血痕隐约。

    他竭力唤道:“娘子不可!此处危急,速速离去!”

    话落,老妪退去乔装,赫然是名年轻娟丽的女郎,手持长鞭,逼身上前,银鞍立时抽出背部双刀,与她缠斗。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近百名暗卫已经潜行抵达,背负弓箭,将车马团团围住。

    除却二人打斗的兵刀声,四下如死沉闷,良久,女子不敌被划伤一臂,银鞍也多处挂彩,战意将歇。

    墨蓝的苍穹间,遮月的流云倏尔四散,山林明亮些许,暗卫们齐齐垂首,翳塞的树荫下,隐隐可见颀长的锦衣郎君端坐马背,乌蹄马打着响鼻,从容踏步。

    郎君现出全貌,苍白的面颊,漆黑的狐狸眼,朱砂痣红的耀目,胸背靠近心口的绑带,因行动似有渗血的迹象。

    他的目光淡淡,说不上喜怒,只是越过所有人,准确攥住了中间的宋迢迢。

    “便是这个胡雏诱你离开孤的?”

    胡雏是中原人对胡人的蔑称。在场唯独银鞍身穿异服,且生的高鼻深目,左眼碧绿如翠石,一瞧即是非我族类。

    宋迢迢面沉如水,与萧偃遥遥对望一眼。

    夜色中,素衣单薄的少女盈盈立在车辕,右边是牵马的高壮打奴,左边是负伤的秀气少年。

    两厢对峙,萧偃百无聊赖的想,这个场面足矣跻身他平生最憎恶的场景之首。

    甚至胜过当年想要亵/弄他的老寺人——那丑态毕露的笑面。

    他由此思及老寺人惨死的情状,遽然微微笑起来,合着银辉、春华,颇有几分清风霁月的味道。

    但是他的笑转瞬即逝,因为他听见少女开口,还是那把柔絮的嗓音,每每入耳,都让他神魂战栗。

    可惜说的话属实不太动听。

    她扬眉,语带嫌恶道:“和他有什么干系,纯粹是你这人,当真是……恶心透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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