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事

    此后宋迢迢与萧偃相会数次,皆是在这座巨舫,同样的船舱。

    正值骄阳似火,铄石流金的时节,绿绦般的槐树枝叶无精打采,悬在船檐上悠悠摇曳,舱内陈铺金丝玉簟,紫檀案上是硕大的镂花铜制冰鉴。

    冰气氤氲,满室沁凉。

    临窗的金漆三足凭几旁,光影绰约,照出一对鸳鸯交颈时的旖旎风光。

    少女被大手抚弄着柳腰,少年掌心滚烫,贴得她这片肌肤生出汗意,原本欺霜赛雪的脖颈,也因为窒息晕染绯色。

    倚靠凭几的腰身逐渐不稳,颤颤巍巍地败下阵来,萧偃握住她的细腰,轻轻一转,带她靠在自己的胸膛,平复吐息。

    二人的衣摆凌乱交缠,丹唇俱是一片绮靡,隐约有湿润的水泽。

    室内寂寂,唯有宋迢迢略微急促的气声,稍显突兀,她不愿言语,径直起身,似欲朝外走,被萧偃一把拉住。

    “月娘去哪?”少年的声线喑哑,有种收敛棱角的柔软,宋迢迢回头,见他双目潋滟,许是沾染过情/欲,格外惑人。

    她低眉,淡淡道:“饮些清水解渴。”

    萧偃立时笑起来,眉眼弯弯,藏着几分不自知的讨好,“我替你端来。”

    莲叶盏盛满温水送至她唇边,稍稍倾斜,水流滑过唇瓣,送入她的咽喉。

    她不习惯被人这样服侍,更何况是被他。约摸饮了半盏,她别过头,蹙眉推辞:“不必了。”

    浅金的日光自窗槛跃下,落在少女半偏的乌发、迤地的罗裙上,光晕使她的眉眼朦胧,更显出尘。

    另有几滴顽皮的水渍,点缀在她纤细的锁子骨间,晶莹剔透,竟令雪肤生辉。

    萧偃喉结滚动,本就黝黑的狐狸眼越发暗昧,他忽而垂首,仿佛是要将唇贴近茶盏。

    却听得他低声开口:“我也有些口渴。”

    他的声音委实不算大,宋迢迢愣了愣,尚未辨明他的意图,少年的吻已经落了下来。

    柔软、温热的薄唇,就贴在她的锁子骨上,细细吮吸,犬牙啮咬间,带起一阵痒意,痛楚夹杂着酥麻,蔓延到四肢百骸。

    宋迢迢知道他年少气盛,难免耽于风月之事,可他往日至多在唇舌间下功夫,再进一步她并不允,他也不曾强求。

    今日这般她不禁慌乱,总觉着他有股异于寻常的亢奋。

    她再持重,也不过是个尚未及笄的女郎,立即吓得手脚僵硬,后背冷汗涔涔。

    萧偃似是察觉到了她的张皇,抬首望她,一手轻拍她的背部,晕红的眼尾略略弯起来,笑得像温驯的犬类。

    “月娘莫怕,我是听人说,此法可在心仪的女郎身上留下痕迹。”他温声解释。

    双手却不自觉去揽她的腰身,将她整个人纳入怀中,用近乎禁锢的力道锁住她,臂力之大,似要将她融进骨血之中。

    宋迢迢愈发窒闷,阖目拧眉,默默无言。

    他垂眸,注视着他在她胸前留下的红痕,目光隐约透出病态的炙热,语气倒是平静而和缓:“只可惜我们还未成婚……”

    他从前读史书的皇后纪,其间描绘种种,诸如帝后须出同车入同座,生同衾死同穴。他原觉得十分乏味,倘若能尊宋迢迢为后,则无一不教他心驰神往。

    待他功成,宋迢迢即是他的妻,他的所有。

    他必铸金笼,造宝殿,将她永生永世困在掌心,使她每一寸肌理都镌刻他的痕迹,每一段骨血都浸染他的气息。

    占有。长久的、几近疯狂的独占。

    仅是设想就让他浑身战栗,骨髓缝隙都渗出欢/愉。

    宋迢迢自不知他在因何惋惜。

    她也无意探究,只觉得此间种种,全然与折磨无异。类似的情节持续了三四日,终于在七月下旬,萧偃一行人折回西北。

    她无须再胆战心惊,生怕有人觉出端倪,给她扣一顶勾结谋逆的帽子。

    纵然她明了,她的忧心纯属附赘悬疣。

    一应不利于萧偃的事物,他自会全力解决,譬如萧传。

    宋迢迢收到双鱼佩时,扬州已是秋风习习,雁过留声之时。

    她摩挲着这方被辗转退回的信物,眼睫低落,笑靥温婉:“劳烦小郎君来回奔波,代我向你家大王问一声好,此前的多番关照,奴铭记于心。”

    阿桐唯唯诺诺,似觉得羞愧,讷讷道:“娘子见谅,实是天命不可违,圣人遽然赐婚,大王他也是、也是始料未及……”

    “大王说,娘子是有风骨的女郎,既做不成正室,便断没有与人做妾的道理。否则岂非糟践?”

    他想了想,咬咬牙,终究将实情吐露出来:“实不相瞒,我家大王实是一片冰心,闹将四五日,滴水不进,宁死不肯接敕旨,然而贵妃以命相逼,大王这才、不得已就范。”

    他缓缓躬身,跪地俯首,恳切道:“大王不求娘子宽恕,惟愿娘子往后,诸事顺意,倘有不遂心之处,尽管登门。”

    “但凡娘子开口,大王无有不应的。”

    语毕,呈上一只玉如意,并一封萧传的亲笔信。

    这玉如意同他自幼相伴,据闻是他外祖所赠周岁礼,颇为珍视,先前她去王府内苑游览时,曾赞过这樽如意巧夺天工。

    宋迢迢不必看,便大抵知晓信笺所言,她偏过头,不再去望恭谨举臂的小童,只道:“我与吴王非亲非故,他当初义举,本就是雪里送炭,我深谢不及。”

    “大王恩德,奴没齿难忘。在此诚祝他与王妃,情敦鹣鲽,永以为好。”

    阿童悻悻而返,宋迢迢一人在画堂内枯坐,忽然就想起。

    夏时的莺鸟,常爱在她窗前的树枝蹄啭,她有时觉得乏味,有时觉得动听,更多的时候,她的心绪宁静,几要忘记他的存在。

    现如今,绿意槁凋,春草夭折,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它们歌唱的。(1)

    *

    中秋过后,岁月如梭般运转,数月的光阴自指缝匆匆罅漏,转瞬又是碎琼乱玉漫空的腊月。

    年关将近,今岁的宋府却不似往年喧闹,反而甚为寂寥。

    黎弦怀揣书信朝息春院疾行,掠过一道道垂花门。她忽地发觉,偌大的府邸人烟稀落,愈往内,尤其是过了二门,竟是连行走的女使也瞧不见一个。

    她疑窦丛生,向宋迢迢递过信,观她情态是一贯的冷淡,不便探问,只好暗自寻归浦问话。

    二人受萧偃之命,贴身看护宋迢迢,府内另有一拨暗卫,与她们出身相当,但不比她们资历丰富,故尔只行暗地监视之事。

    明面上,即是宋迢迢身边新添两位贴身侍女,虽说是颇不受待见的侍女。

    归浦接过阿姊捎回的胡饼,大口吞吃。

    她在廊下蹲守半个晌午,冻得鼻头、耳尖通红,黎弦瞧着心酸,用兽皮手套替她暖耳。

    “府里缘何如此冷清?”

    归浦摇摇头,闷声道:“宋娘子最近总说置办的人手太多,冗杂难料理,是以遣散走十之七八。”

    黎弦更觉古怪,还欲再问,内室传来女子温絮的嗓音:“在外间候了快一个时辰,也不怕生冻疮?进来吃口热茶罢。”

    二人俱是一愣,方才反应过来是在唤自个儿。

    内间独余碧沼侍奉,归浦粗手粗脚,做不惯细致伙计,且嫌地龙燥热,惯常在外游荡。

    碧沼见到她们,面色冷冷的,不愿奉茶,倒是宋迢迢斟了两盏。

    黎弦毕恭毕敬地接下,仔细品味。归浦牛饮一盏,许是觉得茉莉宝珠不像茗茶苦涩,清香四溢,甘甜爽口,意犹未尽的舔舐唇角。

    宋迢迢难得露出个笑面,挥挥手,道:“自取便是,不差一口茶的。”

    归浦从不是讲客气的性子,连饮四五盏,勉强尽兴。宋迢迢不再理会二人,兀自读书。

    黎弦清楚,这位娘子好读书,假使殿下寻得孤本典籍,总要第一个给娘子送来,不单书籍,隋珠和璧亦不曾间断,可叹人家并不领情。

    这不,苦等半个时辰,等不到一句她想捎给殿下的话。

    黎弦挝耳揉腮的,心知这是桩难办的差事,然她思及萧偃托信时殷切的眼神,不敢马虎,遂硬着头皮问:“娘子岁辰将近,是否有心仪的宝物,须我们殿下搜罗?”

    宋迢迢扫她两眼,居然破天荒的回话了:“我要他亲手做的。”

    黎弦险些要热泪盈眶,顾不得什么门庭冷落与否,忙不迭向萧偃去信,沉吟几许,终是在末尾添上宋府的近况。

    正统二年末,山南西道、黔中道陆续投诚显章一党,萧偃安定两道治所,派遣沈间辛坐镇。

    另衔五万人马攻打凉州卫,安西军强悍,萧偃座下的北府军也不遑多让。

    两厢胶着,战势如火如荼之际,萧偃得到一封扬州城的密信,是夜率数千精锐潜行,向敌军中帐奔袭,一举擒获安西军主帅,引得敌军弃甲投戈,纷纷归降。

    萧偃打过胜仗,回到中帐专心阅信,薄薄一页纸,他翻来覆去地品味,一面因宋迢迢少有的主动畅怿,一面对宋府陡生的变故提起戒心。

    在得知杜氏同韩嬷嬷一并下乡探亲的事宜后,他即刻拨出数百名亲卫,发往扬州城,命宋府上下戒严。

    杏月十五,宋迢迢及笄之日。

    萧偃如约寄来一副他亲手制的璎珞项圈,主体是银器锻造,遍布联珠纹,中心饰以莲瓣状玉锁,明理湛光,数不清的东珠、宝石作配。

    黎弦原想,这般珠光宝气,恐怕不搭宋娘子脱俗的气质。

    不想宋迢迢穿一身雪青的坦领襦裙,周身素净,佩戴繁复夺目的璎珞,竟与她芙蕖般的面庞相得益彰。

    宋迢迢没有评断这项圈好与不好,只是寻来一位丹青手替她作画,随后将画卷晾晒,略提笔三五句话,送去凉州。

    黎弦想,不消亲眼去看,也能预见殿下展信时的春风满面。

    果不其然,很快有源源不断的珠宝运入息春院,宋迢迢回信愈加频繁,书不尽言,宛若一双沉湎于情思的少年人。

    直到三月下旬,河西急报,萧偃夜闯沙洲,失陷大泽,至今下落不明,已有半月余。

    形势不容乐观,扬州境内的暗卫受召赴沙洲,黎弦处理完事由,折返宋府,推门后,唯见得一轮孤月,人去楼空。

    青玉案上,璎珞项圈被丢弃在案沿,珠玉迎风相击,清脆悦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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