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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血成泉(二十六)

    大雪将至,天阴冥冥,呼啸的北风如锋利的刀尖刮过单薄的窗棂。

    狭小的屋子冷如冰窟,连只取暖的炭盆都没有,冻得他苍白的面色几乎发了青,陆令遥回过身,莫名来了火气,三两下将他摁进被子里胡乱一裹。

    她也不知道自己心中在气什么,只觉得羲和殿出来的神君,生来可驭太阳真火,即便下凡历劫,也万没有被冻成这幅模样的道理。

    这番动作来得没头没脑,萧炽猝不及防被人塞进被子里,眼中闪过一丝茫然无措,却还是乖乖躺在床上任她施为,不一会儿就被裹得跟只蚕蛹似的,努力露出头来瞧着她。

    他的下颌微微扬起,显出一条隐隐泛白的长疤痕,如流星细长的尾弧,辗转蜿蜒至颈侧。

    陆令遥压着他的手臂,定定地看着看着那条疤,良久,才轻声问道:“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来的?”

    萧炽怔了怔,胸中四处弥漫的喜意中陡然夹杂了一股难耐的酸,逼得眼尾霎时红了几分,他声音微哑,明明是平淡的语气,却让人听来莫名委屈。

    “那你呢,这些年......你又去了哪里?”

    她哪里也不曾去,陆令遥在心中默默回答。

    这只是一场神物造出来的浮生幻影,在他作为凡人历劫的短暂一生中,她从未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任何痕迹。

    若非要说有,也只有那道剑意罢了。

    陆令遥默了片刻,忽而眼睛一弯,唇角眨眼间就翘起一抹刻意的笑。

    她语气轻快,“我啊,我去寻仇啦。你也知道,我是只厉鬼嘛,不报仇就咽不下这口气,浑身怨气怎么去投胎呢?”

    陆令遥煞有其事地长叹:“唉,可惜仇人来头太大,还不知要多久,我才喝得上那碗孟婆汤呢。”

    “那人是谁?又有多大的来头?”萧炽凛了神色,突然问道。

    陆令遥唇角越翘越高,“怎么?你想替我报仇?”

    “未尝不可,”萧炽低下头几不可察地笑了笑,“仇人来头都大,多他一个不多。”

    陆令遥笑意一收,重重的地拧了一下他的耳垂,佯作生气道:“鬼神的闲事你也敢管,嫌命长了不成!”

    “你的仇人不是凡人?”萧炽碰了碰自己通红发痒的耳垂,躲着她的手问道。

    “自然不是。”陆令遥否认得极快,生怕再说下去,他就问仇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了。

    她上哪儿给他编个人去?

    说罢,不等萧炽再问,她肘弯碰了碰一旁的“蚕蛹”,双眼轻轻一眨,示意道:“该你了。”

    萧炽想了半晌,十年颠沛流离,苦不堪道,乐也难寻,要从何说起呢?

    他有些犹豫地开口:“你突然消失不见之后,我似乎晕了过去,那晚的大雨几乎冲刷掉了一切痕迹......”

    他伤寒还未好全,嗓音有些嘶哑,断断续续地讲述了这十年。

    讲一个七岁孩童突逢大变,从泥泞的雨地中挣扎醒来,背负着一具残破不堪的尸体一路下山,他手无缚鸡之力,又怕后有追兵,将从小相伴的姐姐草草掩埋,片刻不敢耽搁地朝南奔去。

    他不敢离帝京太近,却也不敢走得太远,只在京畿一带躲躲藏藏,做过短帮工,做过小乞丐,曾被穷凶极恶的假和尚抢走钱财,也被好心的人予过饭食衣衫。

    不知为何,一个地方留得久了,总是遭人厌弃,一次又一次地流落街头,如孤魂野鬼般流荡在尘世之间。

    遇上阿吉的那年,京畿下了一场大雪。

    雪势蔓延千里,他褴褛的衣衫难避严寒,怀中还紧紧护着一只路边捡来的小犬,白茫茫大地看不见尽头,他的身体从冻得发僵到隐隐泛上一股怪异的热,继而体力不支扑倒在地,被鹅毛般的大雪层层掩埋。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只恍惚听见一阵急切的犬吠之声。

    在阿吉那个农家小院的数月,是这十年唯一堪称安生的日子。

    晨起而作,日落而归,偶尔带回几块饴糖、煮上一钵肉汤,便能让阿吉笑上好几日,逢人便夸他。他也从不多问他去了哪里,只每每在他外出的小包袱里悄悄塞上几枚发锈的旧铜板。

    “......那后来呢,你怎么到这牙行里来了?”陆令遥问。

    萧炽声音突地低了几分,半张脸隐在晦暗的光线中,不肯让她看清神色。

    “有一日,村里来了个行商的老货郎,在那儿歇了几天脚,见人便炫耀他手中的一串红喜钱,那铜钱串得极是漂亮,上头的锦绳络子只怕比钱串还贵重些。”

    陆令遥忽然想起卢璎温柔的眼睛,心中不自觉地一紧,“那是......”

    萧炽音色沉沉,眉间添了几分难祛的郁色。

    “是皇家大喜,散给百姓的喜钱。”他道。

    那是一场极为盛大的婚事,亲历之人至今还津津乐道,引为谈资。

    荥阳公主乃皇帝幼女,自幼得宠,又嫁与心心念念的有情人,一时风光无两,逾了制的嫁妆箱子流水般地从宫中抬出来。

    华堂送酒,金章紫绶,宴乐喜筵连开三日,大把喜钱如天女散花般叮当落地,贵主佳婿绕城相庆,人人皆道天作之合。

    满城庆声,上下同喜,用尽了帝京满城红绸,三月难买一坛美酒。

    又有谁还记得,不远处的苍苍青山之上,那具未寒的枯骨,还在泉中无声悲鸣。

    “......我娘,不过是萧裕塑就名声的棋子,他顾虑虚名太多,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或许不会动娘身边的人,以免被有心人发现端倪。可等风头过去,他一定不会放过他们。”

    “我要报仇,要救人,要让我娘、让紫苏,让所有因为他贪欲而死的人在九泉之下瞑目。”

    他静静地抬眼,声音几乎与窗外啸鸣的风声融为一体,他似乎在看陆令遥,又似乎在透过她这只厉鬼看向不可触碰的另一个世界,向那里的逝去之人许下承诺。

    “我不能一直呆在阿吉的村子里,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隐姓埋名地苟活下去。”

    如今身份之别有如天堑,一为升斗黎民,一为天潢贵胄,贸然出手无异于以卵击石,兼之这番恩怨年岁久远,个中首尾只怕早已被处理得干干净净,仅凭萧炽一人之言难以取信。

    更遑论父子之间有煦伏之恩,以子伤父......必然招来极为不堪的非议。

    陆令遥几乎已经窥见这场复仇的死局。

    她默然地回望他,一字一句认真道:“你的仇,只怕比我这个做鬼的还难......你娘他们以命相博,定然是想让你好好活下去的......”

    萧炽浅淡地笑了笑,道:“我知道。”

    可他的笑意并未到达眼底,转而问道:“你也想劝我,不要耽于仇恨吗?”

    陆令遥摇摇头,嘱咐道:“我只是想说,此仇虽难,却也并非无路可走,但你要万事小心,从长计议,绝不可冲动行事。”

    “不过......”陆令遥有些疑惑地投来一眼,“你方才说‘也’?还有谁知道你的事?”

    “是阿吉,但他只知一言半语,并不知晓全貌,不会给他带去麻烦。”

    萧炽不知何时换作了半倚在墙的姿势,垂眸抚了抚衣袖上细密扎实的针脚,继续道:“阿吉曾劝我,既有人拼了性命将我送出来,不如把前尘一并忘了,彻底从仇恨中脱身,才算不辜负她们的苦心。”

    “可我忘不了,放不下。”萧炽面色冷然,望向窗纸上的一圆破洞,从中隐约可见外头雕梁上的斑驳红漆,好似几点飞溅的残血。

    他掩住眼底翻涌而上的恨意,哑声道:“杀母之仇,弑亲之恨,多年颠沛流离之苦,如何能忘,如何敢忘!”

    他情绪激动,喉中隐约泛上一股血味,激得咳嗽连连。

    陆令遥忙接过话来,“自然不能忘!若我师尊有仇未报,我定然也......”

    她话音猛地一顿,坏了,说漏嘴了。

    萧炽面色生疑:“师尊?”

    陆令遥极快地反应过来,半真半假地随口就来,“我生前是个孤儿嘛,为了讨生活,难免要四处跪拜学些谋生的手艺,如此说来,我的师傅可不少呢。”

    “那你......你是怎么死的?”

    他幼时也曾在老师的眼皮子地下看过数本鬼怪志异,横死成鬼之人,大多保留着生前最后一刻的样貌,可她瞧着至多不过双十年华而已。

    萧炽这一问,陆令遥脑海中刹那间闪过许多零碎的片段,她在无妄山修行多年,做凡人的事已有些记不清了。

    再一回想,也只是举世兵戈,遍地伏尸,目之所至皆是血色的人间炼狱。

    唯一清晰的记忆,是师尊朝流民堆里的她伸出手的那一刻。

    她没有丝毫犹豫,紧紧攥住了那只手,那时是为求生的本能,不曾想这世间还给了她另一番天地的新生。

    师尊......

    陆令遥微微垂眸,“我生于乱世,人命连草芥都不如,那时候路边横死的尸体比荒田的杂草还要多。一介孤女,除非走了天大的运道,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死了,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萧炽自觉勾起了她的伤心事,思绪乱成了一锅粥,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就被她的话砸懵了头。

    “倒是你,”陆令遥话音一转,起身退了半步,双臂交于胸前,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你如今长大了,日子过得还算潇洒嘛,小小年纪就敢去喝花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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