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血成泉(十三)

    话音刚落,黢黑一片的门内蓦然滚出一个浑身脏污的人来。

    他一手只剩三根残缺不全的手指,无发无耳,整颗头颅如爬满了蜈蚣的肉瘤,烧伤的皮肉还留有焦黑的疤沿,大片大片凸起的肉疤从额顶一路扭曲拉扯至颈下,模样极为骇人。

    伤的如此严重,想来被粗布衣裳遮住部分也不会太好。

    那人似乎是个中年男子,他一瘸一拐地小跑过来,猛地趴倒在地面上,从杂草中翻来找去,扒出方才被陆令遥不慎踩断的小木枝。

    他举起两截断裂的树枝,在陆令遥面前不停地挥舞,喉中呼噜呼噜地发出几许不知何意的音节,似乎是在表达愤怒。

    陆令遥:?

    她费了好大的力气,勉强读懂了他眼中的意思。

    是要她赔。

    她踩碎了人家的东西,难免理亏,连说带比划地让面前的人稍安勿躁,转头便在地上寻了根更平直光滑的小树枝,递给他。

    那人歪着头看了半晌,很是不满意,一手将陆令遥递过去的小树枝打飞,又拿起自己手中的,蹲在地上胡乱划拉了几下,呜呜咽咽地让她看。

    他手上的树枝与旁的没什么不同,应当也是在这院内捡的,只除了一头烧的焦黑,而另一头松松地绑了几圈脏到看不出颜色的粗布条。

    电光石火间,陆令遥陡然明白过来,问道:“这是你的笔,是么?”

    这人虽然浑浑噩噩的,但似乎能听懂她的话,愣了片刻后对她点点头,抓起落在地上碎的不成样子的黑木炭,歪歪扭扭地继续划拉着。

    陆令遥召回方才被打飞的小树枝,掐了个引火决将一头烧得乌黑,而后递到他跟前。

    他对这份赔偿好似满意了,双手在胸前擦了擦,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把散落在地的粗布条捡起,一圈一圈地缠在新枝上。

    “礼......松......”陆令遥艰难地辨认地上乱七八糟的笔划,喃喃念出两个字来。

    “这是你的名字吗?”陆令遥看着他被烟气燎坏的一只眼睛,出声问道。

    他连忙摇头,顿了顿,手掌在“松”字上重重地拍打了几下,又点了点头。

    陆令遥心领神会,指着那处道:“这个字才是你的名字,是吗?”

    他嘶哑的喉咙中艰难地挤出了一个几乎听不清的“嗯”字,接着坐在原地拍起手来,很是愉悦的样子。

    陆令遥被他这番动作搞得糊里糊涂,见问不出什么,蹲下身替他治好了几处被碎石划出的外伤,道:“那你自己在这里写字,不要出声,好不好?”

    她才要抬脚欲要进厢房查看,墙外传来低低的呼唤声,院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位身量矮小,肩背佝偻的老妇人突地挤了进来。

    “锣儿,锣儿......怎么又跑到这儿来了!”

    见有个仙长装束的女子站在锣儿身旁,老妇人被唬了一大跳,连忙走上前压着锣儿跪倒在地,垂着头小心问道:“可是锣儿冒犯了仙长,他脑子不清楚,仙长可千万莫同他计较,奴婢这就将他带回去,好生看管着。”

    陆令遥搀住老妇人的手臂,将她扶起来,摇头道:“他并未冒犯我,倒是我,不小心弄坏了他的东西,便与他说了几句话。”

    老妇人假意锤打了锣儿几下,匆忙朝陆令遥福了一礼,拖着锣儿就要走。

    锣儿挣扎未果,新得的树枝掉在地上,他捂着被打的地方,委委屈屈吐出几个喑哑却清晰的字:“不是锣儿,不是锣儿,是......松,松!”

    老妇人佝偻的身形忽而僵住,回过头惊诧地盯着锣儿,颤抖着捧着他的脸,竟忍不住落下泪来,“你......你会说话了?你再说几句让娘听一听!”

    她老泪纵横,很快便反应过来许是面前这位仙长做了什么,双膝一弯又要跪下,哽咽道:“多谢仙长,多谢仙长,我已经......已经好几十年不曾听过锣儿开口说话了。”

    陆令遥一愣,或许是他喉中旧伤一直未好,被那几个回春决的余威给治愈了,这才突然开口说了话。

    她扶着老妇人,问道:“锣儿,是被主院那场火伤成这样的吗?”

    老妇人有所迟疑,她身份低微,许多事不是她敢轻易外传的。见此,陆令遥也不欲为难她,道:“若不便开口便罢了。”

    老妇人还未说话,锣儿在一旁不满地反驳道:“不是......锣儿,是松!”

    “是阿松吗?”陆令遥轻笑着猜测道。

    “是问松,”老妇人闭了闭眼,年迈久站,她早已累的撑不住,额间渗出许多汗来,她轻抚着问松那骇人的疤痕,眼中都是数年沉积的伤痛,“正是几十年那场主院,将他烧成这样的。”

    “问松?”陆令遥沉吟片刻,“松者,隆冬不凋,岁寒不改,是个好名字。”

    老妇人艰难地笑了笑:“是二少爷给他取的。他幼时长得好看,人又机灵,被老夫人看中送去二少爷身边做小厮,二少爷就给他改了名儿,叫问松,他喜欢得不得了,就不肯再听到锣儿两个字。”

    她喉中哽了哽,接着道:“只是我叫惯了,总也改不了口。”

    “二少爷?他可在今早来迎长公主的家眷之中?”陆令遥奇道。

    萧家似乎是萧裕一脉一家独大,她倒不曾听过萧家还有别的少爷。

    老妇人面有难色,本不想再多说,奈何想到全仰仗这位仙长,问松才能开口说话,她咬了咬牙,凑近几分道:“二少爷早死在那场大火里了,他贴身的丫鬟小厮也大多陪着他葬身火海,只活了个问松,还被烧成了这不人不鬼的模样。老夫人身子不好,这些年几乎没人再敢提起二少爷,只怕又惹老夫人伤心。”

    “陆仙君,陆仙君可在此处?”老妇人听到外头有唤人声,蓦地抖了一个激灵,拉起问松就要往屋后躲。

    她不想被人看到自己和儿子来了这里。

    陆令遥待他们藏好才推开门,门口的是长公主身边新来的小宫女,华云。

    楚澄说前些日子甘泉行宫有妖邪作乱,长公主的身边人折了不少,新填上来的小宫女都年纪颇小,一脸稚气。

    华云见了她,先是惊喜,而后连门都不进,就连忙引着陆令遥朝长公主那边去,神色中难掩几分晦气。她小心地瞥了陆令遥好几眼,终于忍不住道:“陆仙君到这里来做什么?”

    “怎么,这里不能来吗?”陆令遥笑着问道。

    华云从腰间的配囊里翻出根短小的桃木枝,塞到陆令遥手里,一脸神秘道:“陆仙君鲜少呆在帝京,不知那院子邪门得很,轻易可去不得。”

    陆令遥拎着那根桃木枝,有些哭笑不得,她今日怎么老跟各种树枝过不去。

    “怎么个邪门法?”她问。

    华云有些害怕,将桃木枝紧紧攥住,小声道:“我听宫里的老嬷嬷说,当年这院子烧死了不少人,漫天的火光跟燎了半个坊似的,夜半的惨叫声连禁宫内都隐约能听到。只怕这满院都是当年惨死的厉鬼。”

    陆令遥见她纯稚可爱,点了点她沉甸甸的荷包和衣袖,逗道:“有我这个修仙之人陪在身侧,你怕什么。何况你这揣了满袖的桃木,即便真有厉鬼,也应当是他们怕你才是。”

    “这么一堆桃木砸下去,还不得将厉鬼打得魂飞魄散。”

    华云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可不敢砸,听说那院子里的厉鬼一入夜就四处乱窜,个个长得极为可怖。尤其是为首的那个,听说从背后瞧着是个清秀郎君,可一转头便青面獠牙,长舌外吐,七窍流血,你若多看一眼,他脸上的血肉就哗啦啦地往下掉,可怕极了。”

    “若让我碰上了,我肯定动也不敢动一下了。”

    陆令遥默了片刻,只觉这描述怪异得很,这般相貌的厉鬼不像是被烧死的,倒像是人以讹传讹,将时人所惧怕的尸首样貌都堆了上去,只为吓唬后来人,与文人所胡诌的妖鬼志异没什么两样。

    她想了想,问:“既然作祟的厉鬼都是当年被烧死在主院的人,那没人知道为首的那位究竟是谁吗?”

    此刻正午时分,日头当空高悬,毒辣的日光穿透树荫,热浪浮动,几乎晃得人睁不开眼。

    三伏暑热,华云却陡然打了个寒噤,湿透的里衣黏在背后一片冰凉。

    她突然想起小的时候,老嬷嬷曾提过一句那位为首的厉鬼。

    萧家主院遍地焦尸碎块,在大火中烧作一团,早已分不清谁是谁,据说其中一位贵人葬身其中,也不过是将地上的残灰焦块拢了,草草便葬了。

    至于那位面容可怖,夜半吓人的厉鬼,自然也无人知其姓甚名谁。

    华云想到此处,看着陆令遥,轻轻摇了摇头,道:“听说连尸体都烧得辨不明身份,何况鬼呢?”

    “不过......”,华云脚步一顿,凑到陆令遥跟前,生怕惊扰了附近的厉鬼似的,低低道:“嬷嬷说那些被他吓到的下人们,私底下传开了个诨名,人人都叫他......”

    “鬼面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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