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血成泉(十四)

    华云年岁尚小,在宫中又受人庇佑,生了一副纯粹心肠,陆令遥只予了她一枚可辟邪的护身符,她便丢了满袖的干桃木,竹筒倒豆子似的将萧家明面上的传闻抖了个七七八八。

    比如,萧家实则有二子,长子萧裕和次子萧礼都是嫡妻杨老夫人所出。只可惜二人虽为同胞兄弟,命数却大不相同,如今一人是富贵显荣的驸马都尉,另一人却于英年气盛之时早早夭亡,连姓名都鲜有人知。

    再比如,萧驸马曾被誉为帝京第一举子,只因其不但胸有丘壑,状元及第,更是本朝第一位连中三元之人。他不仅文采斐然,相貌更是俊美无俦,在杏林春宴上被当时的荥阳公主一眼相中,当即便被先帝私下叫去询问婚嫁之事。

    而更难能可贵、为时人津津乐道许久的,是萧驸马眼看就要成为天子近臣,平地青云,却为了粗野的槽糠之妻不顾前程,连公主也不肯娶。传闻他宁可不入翰林,自请外放西北边关,也不愿应下这门亲事。

    虽说先帝惜才,并未降罪于萧驸马,照旧将他留在了翰林院,可见爱女郁郁寡欢,蹉跎年华,难免心有芥蒂。萧驸马的官途多多少少还是为此事所累,满心的凌霄壮志险些葬送在了翰林院里。

    陆令遥眉尾轻挑,对这些传言不置可否,“既对原配嫡妻一往情深至此,连前程都不顾了,为何到最后还是与长公主缔结连理了呢?”

    她言语间透出几丝对萧驸马的怀疑,华云见状,连忙为他解释道:“陆仙君有所不知,并非是驸马悔了当初的抉择。他是在原配嫡妻病逝,而又守孝三年之后,才与长公主再续前缘的。”

    “成婚数年仍钟情一人,甚至为她拒婚而触怒先帝,在她去世后缟素三年,形销骨立。这天下又有几个男子能做到这种地步呢?”

    华云瞧着园中塘内无数水佩风裳,碗口大的凝珠嫩蕊之中竟藏着一枝尚未绽放的并蒂莲花,面上浮现几许憧憬之色。

    “若奴婢是公主,这般好的男子,待他守孝期过,我定也想争上一争的。”

    陆令遥打眼望去,满池夏荷初绽,莲叶覆水,好一片亭亭玉立、冰清玉洁之景,可只要秋声一起,一霎荷塘过雨,打碎这接天的擎雨盖......(注1)

    净植之下,分明是一池污泥。

    陆令遥把玩着手里的桃枝,随口问道:“既然萧驸马与其嫡妻少年夫妻,情深意重,成婚数年,膝下就不曾有过一子半女么?”

    华云听到此处,引路的脚步一停,满脸惋惜地摇摇头道:“听闻他们曾有一子,只可惜夭折了,而且那位小公子......”

    “奴婢也只是听说,并不知传言真假,”华云顿了顿,道:“萧驸马的原配是于萧家没落之时在岭南所聘,听闻那位夫人出身乡野,大字不识,举止粗鄙不堪,小公子也是生的顽劣愚钝,不得萧家各位主子的喜爱。”

    “更有人说那位小公子命格诡异,八字凶险,是个......是个孤煞灾星。”

    “命格一事,萧家不会就只听旁人红口白牙一张嘴,就给自家的晚辈下了定论吧?”陆令遥眼底尽是讽意。

    华云忙称不是,左顾右盼了片刻,见四下无人,低声回道:“我听老嬷嬷说啊,那位萧夫人身子孱弱,久病之下失了神智,竟活生生将自己的孩子给掐死了。这小公子生来顽钝也便罢了,还小小年纪死于生母之手,这般命格,如何能算好呢?”

    陆令遥手心的桃木枝喀嚓一声断作两截,粗糙的裂面在手心碾过,陡然泛起尖锐的痛感。

    “你是说,萧夫人杀了那位小公子?”

    “正是呢,听闻萧夫人清醒之后见到小公子冷硬的尸体,一时难以承受,没过几日便跟着去了,”华云长长地叹了口气,道:“真不知道上天怎地如此不公,驸马早年丧妻丧子,如今连长公主也变了心......唔。”

    话音戛然而止。

    华云捂住双唇,小心地觑了陆令遥一眼,说了一兜罗的话才想起自己是荥阳长公主的宫婢。对陆仙君谈些别的宫闱之事也就罢了,可对公主出言不逊却是大忌。

    她忍不住轻掐了下自己的下唇,心中有些懊悔,这口无遮拦的毛病,真该改改了。

    陆令遥状似没听到这话,自顾自出言讽道:“孤煞之命,六亲无缘,刑妻克子。”

    “我怎么瞧着,比起早夭的小公子,萧驸马倒更像那个灾星呢。”

    华云早就知晓她来迎的这位仙君,在无上剑宗也是有几分地位的人物,连派来保护长公主的仙长们也对她多有恭敬。听到这话,还以为陆令遥看出了些什么,愣愣出声道:“仙君......为何这么说啊?”

    陆令遥轻笑出声,一本正经对华云道:“我不曾细看过他的面相八字,只是有所猜测而已。”

    “华云你看,孤煞之命虽自有灾厄,但主克三亲六眷,一生孤苦。萧驸马少时萧家落寞,由帝京迁至岭南,盛年又丧妻儿兄弟,到如今长住公主府邸,与宗族相隔,与父母不亲,又与公主离心......”

    “这不更像刑克亲友,孤苦伶仃的孤煞灾星吗?”

    华云杏眼圆睁,脑中一片混乱,呆楞了许久后才僵硬地点了点头,喃喃道:“好似......是这么个道理。”

    陆令遥“噗嗤”一笑,摸了摸小宫女的发髻,不再吓她,转了话头与她说起那枚护身符的佩戴要领,闲谈之间过了两道垂花门,停在一处院门前。

    院墙之内隐约传来一股汤药的苦涩之气。

    华云上前推开院门,楚澄二人一左一右地站在门旁。

    院中数名宫婢以几尺为距,规规矩矩地垂首而立,将整个院子把持地水泻不通,廊下支着几个小炉,炉上熬着滚沸的药汤,炉中炭火经年累月地燃着,将一旁的廊柱都燎出了数抹乌痕。

    时下世家大族多喜楠木为柱,庶民则多选榆槐木筑屋。可陆令遥一眼便看出,这间屋子的廊柱尽是雷击枣木,整齐地伫立在屋前。

    如一列忠心的死士,又如出不去的牢笼。

    雷击木天性可镇煞辟邪,是上好的法器木材,无上剑宗派给新弟子的法剑、令牌便多为雷击木所制,以庇佑修为低微的新弟子免遭妖邪侵扰,枉送了性命。

    雷击木并不易得,耗费这样大的手笔将其运来,用于造屋筑宅,也不知住在里面的萧老夫人究竟做了什么亏心事,怕成这幅模样。

    屋阶之下,还跪着几个衣着与宫婢们格格不入的丫鬟婆子,身形颤抖,神情惶恐,也不知在此跪了多久,后背的衣衫都被汗浸透了。

    “这是怎么了?”陆令遥看向一旁的楚澄。

    楚澄三言两语解释道:“陆师姐,是荥阳长公主要前来侍疾,让我们在此等候。这几个丫鬟婆子是萧老夫人身边的奴仆,方才对公主有所冒犯,被罚跪在此处。”

    侍疾?

    高门贵族侍疾大多都是奔着孝顺的名头耍的花架子,只要病中之人不存了心地要折腾哪个晚辈,侍候之事还是由贴身奴婢来做。

    侍疾的晚辈至多不过陪侍在侧说几句话,或是象征着喂上一两口汤药而已。

    可荥阳长公主却将萧老夫人的贴身奴婢尽数屏退,还真想亲力亲为不成?

    还是说,长公主与萧老夫人之间,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密事要相谈呢?

    陆令遥敛下眼底的疑色,眨眼之间放出神识,透过厚雕的木门,穿过一扇桃木屏风,停在影影绰绰的纱帐之前。

    屋内方窗紧闭,一只白瓷药碗摔在地上,乌黑的药汁染透了大块绒毯,散出浓烈刺鼻的药气。

    萧老夫人半倚在床前,被气得浑身颤抖,偏又手脚无力,连擦去唇边滴下的药汤都不能,只能任由其染了雪白的衣衫,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公主究竟......想知道什么?”她断断续续地问道。

    荥阳长公主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在榻上挣扎,冷着脸缓缓道:“老夫人肯说了?若还是敷衍本宫,今日这药,只怕是入不了老夫人的口了。”

    “老夫人还是多多保重自身,惜命些才是。”

    她话中尽是威胁,萧老夫人剧烈地喘息了片刻,闭上眼妥协道:“老身病中......无力,咳咳,回不了公主的话。公主叫李嬷嬷进来吧,她当年......是我的贴身大丫鬟,什么都知道。”

    荥阳长公主冲身边的女官使了个眼色,女官出了门,不出片刻便领了个低眉顺眼的老嬷嬷进来。

    许是跪得久了,她行走有些不便,一有不慎便摔在了长公主面前。

    “说罢。当年在璎园发生了什么,卢氏和她的幼子究竟是怎么“病逝的”?”荥阳长公主厉声问道:“本宫明里暗里背了多年的骂名,如今心血来潮想问个明白。若你有半句假话,本宫必叫你血溅当场!”

    李嬷嬷闻言眼前突地发黑,险些立刻昏过去,连在院中跪出的伤都来不及揉弄,连忙伏身跪好,抬眼便对上萧老夫人的脸,见她微微点头才敢哆哆嗦嗦地开口。

    “当年,当年是奴婢与老夫人带着人去了璎园,想带走......不,是想将小公子送去青云观,在观中好生养大,谁知道少夫人性子太烈,不肯交出孩子,她抱着小公子走投无路,就......就跳了崖!”

    “奴婢们,当真没想逼死她啊!”李嬷嬷嘶声叫道。

    “你说什么?!”荥阳长公主猝然站起来身来,震惊地看向萧老夫人,“卢氏与那个孩子,还真是你们逼死的?”

    李嬷嬷以头抢地,连磕了数十个响头,混杂在萧老夫人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中,听得荥阳长公主身子一阵一阵地发软。

    她脱了力般地坐下,眼中无神地看着屋中的灰暗灯火。

    “那萧裕,知道此事吗?”她轻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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