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血成泉(十一)

    强烈的窒息感无边蔓延,婴孩细密的睫毛如两把纤长而脆弱的羽扇,正因为喉间的痛楚而剧烈地振颤着。

    这小小的反抗,却在陆令遥覆手而上时戛然而止,化为轻缓的一眨,慢慢扫过她的掌心。

    如落入绝境的小猫儿,拼尽全力发出最后的呜咽,诉说无声的委屈。

    赵嬷嬷见篮中的婴儿还没断气,愈发心惊,于是发了狠地将双手箍得更紧,蓄起的长甲掐入婴儿柔嫩的颈肉中,不多时便被涌出的鲜血染红了尖儿。

    她的手背青筋暴起,交错扭曲的指节因用力极猛而咔咔作响,神情虽阴狠,眼底却慢慢浮起一丝惧怕之色。

    小公子身上果然有古怪。

    若是寻常的婴儿,经过方才那一遭,不说颈骨折断,也该早早咽气了。

    可这小灾星却还睁着一双眼睛,不哭不闹,直勾勾地盯着她,就好像......

    好像记住了她似的。

    赵嬷嬷被他瞧得后背冷汗连连,他这般邪门儿,若今日不死,来日还不知要如何记恨她。她胸口起伏不定,咬牙切齿道:“既扼不死你,我便剜了你这双眼,叫你黄泉下头也辨不了人!”

    说罢便腾出一只手,尖利的指尖染血带红,猛地向婴儿的眼中挖去。

    千钧一发之际,婴儿额心血红的胎记陡然化为金色,金光一闪,一束孱弱的火舌骤然飞出,如一尾火龙般顺着赵嬷嬷伸出的手指缠绕而上,顷刻间火光四溅。

    与此同时,竹帘打起,一只瓷壶直直飞来,在赵嬷嬷的额头上一碰,滚烫的茶水兜头浇来,尽数泼到了她右臂上。

    “啊!”一声惨烈的尖叫响彻天际,赵嬷嬷捂住右臂,滚在地上不住地翻滚,撕扯着嗓子地叫着:“快灭火,灭火啊!”

    跟进来的紫苏几人面面相觑,这屋子里哪里有火,赵嬷嬷是中了邪。疯了不成?

    杨夫人见事情没成,险些还赔进去一个心腹,心里忍不住地烦躁,左右使了个眼色,身后跟着的粗使婆子便心领神会,上前就要把赵嬷嬷拖出去。

    “慢着。”卢氏冷声道。

    她走到摇车边,伸手抱起了小婴儿,垂眸一看,他的襁褓早已凌乱不堪,脖颈间血迹斑斑,一圈儿青紫发黑的指痕触目惊心。

    “你还想做什么?”杨夫人强撑着气势,厉声问道:“大儒教出来的姑娘,遇事便摔摔打打,成个什么样子!”

    卢氏压下喉间涌上的血意,嘲道:“那也是母亲教的好,母亲既学会了摔杯为号,令人来扼杀炽儿,我为何不能摔了?”

    “我只恨这茶不够烫,壶不够重,没能一下子砸死母亲的好奶娘!”

    她转过身去,唤来紫苏,将小婴儿交予她,又叫来其余几人低声吩咐了几句,紫苑等人领了命,便先后出去了。

    瘫软在地的赵嬷嬷仿佛此刻才回过神来,连滚带摔地爬到杨夫人跟前,嘶声哭喊道:“是火魔!夫人!那小灾星睁眼就会放火,把奴婢的指头都烧没了!一定是......他一定是火魔转世,留不得啊夫人!”

    她将几根指头高高举起,几乎要戳到杨夫人眼前,指上的皮肉被烫得几乎要脱骨,挂落粘连的皮肉挥动之下,血肉腥味四散,骇得杨夫人捂住口鼻,连连后退。

    赵嬷嬷似乎被右臂将残的噩耗打击不已,眼中盛满了疯魔之色,竟嘶吼一声后站起身,猛地朝抱着襁褓的紫苏撞过去。

    下一瞬,赵嬷嬷身形骤然一顿,脑袋僵硬地转向一边,看着脖上横着的、一块冰冷的碎瓷片。

    握着瓷片的手腕细白无力,若细细看去还有些颤抖,可那块瓷片分毫不让,赵嬷嬷只试探着往前微微一探,颈项间顷刻就划出了一条歪扭的血线。

    杨夫人脚下一软,忙扶住身旁人的臂弯,抖着声儿道:“反了,反了天了,卢氏,你还想杀我的人不成?”

    卢氏的一双眼静如深潭,仍旧是一副充满了书卷气的端庄模样,可潭中却好似燃起了一簇烈火,亮得人不敢逼视。

    “我有什么不敢的,”卢氏握瓷的手越发紧,力道越发大,赵嬷嬷生怕丢了小命,维持着那个朝前冲撞的可笑姿势,额上冷汗糊满了双眼也不敢动弹。

    “若母亲再伤炽儿,我什么都敢。”卢氏道。

    她一向文弱,此时却不知哪里迸发的气力,竟硬生生将赵嬷嬷按跪了下去。

    她不肯也不敢放人,哪怕杨夫人已经松了口,许诺定会好好惩治擅自弑主的赵嬷嬷,她也紧紧捏着手中那块碎瓷,牢牢搁在赵嬷嬷脖颈之间,分毫不肯退。

    那副模样,仿佛她这个做祖母的要再靠近一步,也要送出半条命似的。

    可卢氏听了只觉得好笑,她嫁给萧裕前,父母便提点过她。萧师兄虽家道中落,年少坎坷,但其人琼姿玉貌,人品贵重,又有治世之才,是个不可多得的良配。

    只可惜有一对自怨自艾,沉浸在家族往日荣光不可自拔的蠢钝父母。

    萧老爷觉得为妻族所累,此生无望,终日浑浑噩噩,脾性还极大,杨夫人智谋不多,耳根子软,偏又一心想要借这个才学出众的长子,去挽救她大厦已倾的父族,去拯救她那流放苦寒的父兄子侄们。

    卢氏咽下胸中的哽咽之声,瓷片的另一头已然扎进手心,愈是剧痛,她心内越清明。

    她父亲错了。

    与这些人同处一个屋檐之下,又有恭孝的名头压着,并非是她想避就能避得开的。

    两厢对峙许久,杨夫人双腿几乎快要站麻了。

    她不明白卢氏在僵持什么,正要出口缓和几句,屋外突然响起噪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还没等杨夫人细听,外厅紧闭的房门猛然被什么人一脚踹开。

    几名挎刀挂印的官差气势汹汹地闯入,一旁跟着满头大汗一脸惨白的紫苑。

    紫苑跑得太过急切,此刻口中不断漫上血腥气,胸口闷疼,说不出话,只朝着卢氏重重点了点头。

    杨夫人这才回过味儿来,惊疑地看向卢氏:“你报了官?!”

    卢氏却不看她,只指着地上的赵嬷嬷,朝前来的官差道了原委,待官差们将赵嬷嬷压走后,另一行人也回来了。

    杨夫人还在犹自震惊,就又听到被卢氏遣出的另几人又进来回话。

    “少夫人,最近那家医馆大夫伤了腿,来不了,奴婢同他细说了小公子的伤势,开了好些药,已放在马车里了。”

    “少夫人,东西两个厢房的东西都收好了,别的也一早运到了温泉庄子,不剩什么了。”

    “车架也备好了,也找了咱们相熟的镖局来人护送,少夫人可是要现在走?”

    卢氏点了点头,道:“将这屋子里的东西收一收,即刻便走吧。”

    杨夫人被这一连串儿的事打得措手不及,脑子都快糊涂了,只知不能放她走,且不说夜半逼走儿媳这恶名要遭人耻笑,就是萧裕回来了她也无法交代。

    “等等,你这是要去哪儿?”杨夫人伸出手拦住了她,几个体型粗壮婆子也随即将门堵了。

    “母亲不是嫌炽儿会毁了您的嫁妆宅子么?”

    卢氏从紫苏手中接过襁褓,婴孩的脖子上已经结了几处血痂,混在一片瘀紫中,她心中发痛,声线更冷:“我带他去我的温泉庄子上暂住一段时日,对外便说是我身子不好,温养去了吧。”

    “怎么?”卢氏看着怀中不哭不闹,只乖巧盯着她看的儿子,忍不住又讽道:“我的嫁妆庄子,母亲也想管一管吗?”

    杨夫人不肯撒开手,她多年接济远在苦寒之地的父兄,手中银钱早已所剩无几,若她撂下挑子走了,这府内如何周转得开。

    若早知道她这个陪嫁宅子被人买去做过染坊,她绝不会将卢氏给的银子花在这处。这个宅院四处都是洗不去的染料印痕,把当年的荣华之景破坏殆尽,看着便觉碍眼。

    卢氏见杨夫人还不肯让开,闭了闭眼,附在怀中小婴孩耳边轻声道了句歉,出声下了一剂猛药。

    “会试不日便要放榜,母亲不是信了那道士,觉得炽儿是个灾星么?我那温泉庄子恰就在帝京京郊的一座山上,待我去一趟青云观,也好看看我的炽儿,有没有什么改命之法。”

    “还是说,母亲其实不怕,不怕炽儿阻了阿裕和礼弟的运道呢?”

    ——

    天色将白,几辆马车在宽阔的官道上缓慢前行着。

    卢氏还未净手,此刻掌心躺着一条蜿蜒狰狞的伤痕,满手血污,也不知是她的还是赵嬷嬷的。

    她怔怔地看着,后知后觉地有些想流泪。

    她自小习的是四书五经,拿的是歙砚湖笔,她从未想过有一日,会举着一块碎瓷片,满心想着杀了手中那个人。

    紫苏捧着一只小瓷盒,内里膏体淡青,正一点点蘸取,轻轻抹到怀中婴儿的脖子上去,怕他疼了,还时不时轻轻吹着气,缓和痛意。

    小公子似乎并不怕疼,在马车颠簸中睡得香甜,紫苏看着他身上的伤,忍不住问道:“小姐,府里只处置了赵嬷嬷便算了吗,那夫人......”

    卢氏回过神来,由着紫苑为她净手擦药,轻轻笑道:“当然不是,我不好出手对付夫人,老爷又诸事不管,为了不让炽儿的处境更难,自然是同往常一样,等师兄回来自己对付去。”

    紫苏忍不住笑了笑,看着卢氏正在小桌前写着什么,又忧心忡忡道:“小姐,我们当真要带着小公子去那个什么青云观吗?若他们认定小公子是妖邪,一定要处置他,那可怎么办?”

    卢氏将手中的字条并一包银两封入一只古朴的小木盒中,摇了摇头,“不,去告诉外头镖局的人,让他们这趟过后,将这个盒子送去无妄山。”

    陆令遥被这个没用的灵体搞得精疲力尽,只懒懒地坐在马车一角,听到“无妄山”三个字,耳朵一动,猛地坐直了身子。

    她手腕的铃镯也在这一瞬间剧烈地响动了起来。

    不知外头出了什么事,陆令遥远远看了酣睡的婴儿一眼,运灵便要出去。

    灵识逸出的一刻,她听到车内模糊不清的交谈声。

    “是让无上剑宗想法子给小公子改命吗?”紫苏问。

    “不是,”卢氏温柔地看着手中的小木盒,道:“是想让仙尊赐个小物件儿。“

    “保佑炽儿无忧无难,呈祥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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