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血成泉(十)

    陆令遥满心愁恼地看着摇车,只觉眼下这情景比她遇上难缠的邪修大妖还要麻烦。

    这么小的一个,打也打不得,摔也摔不得,至于等小婴儿自己将记事珠碎片逼出来......

    那更是痴心妄想。

    此时陷入僵局,一时半会儿也不知如何是好。陆令遥泄了气,趴在摇车旁一动不动地瞧着篮子里头。

    篮中婴儿犹自睡得香甜,红润的嘴唇时不时嗫嚅一下,似是做着极美的梦。

    她被他弄得一筹莫展,他倒睡得香。

    陆令遥赌气般地伸出指头想揉一揉这小麻烦精的脸,指腹轻轻落在婴孩脸颊上,软肉下陷,凹出一个圆圆的小坑。

    这软嫩的触感让她颇有些爱不释手,忍不住将指头打了个旋儿,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她几乎将整只手掌都贴了上去。

    婴孩仿佛是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闭着眼咯咯地笑起来。

    陆令遥更觉有趣,也忍不住轻笑,索性照着她的模样,在小婴儿的另一侧脸颊也轻轻按出一个小凹坑,硬生生给他造了两只梨涡,和她脸上的如出一辙,怎么看怎么可爱。

    她正玩儿得不亦乐乎,身后站着的赵嬷嬷突然出声,厉声使唤安静立在一旁打瞌睡的小丫鬟。

    “紫苏!愣着作甚,还不快去看看小公子怎么回事,是不是梦中惊厥了。”

    赵嬷嬷这话虽说得漂亮,言语中却并无多少关切之意,甚至还有几分幸灾乐祸。

    她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倘若真是得了小儿惊厥症......还省去她不少麻烦。

    紫苏走上前去轻轻晃了晃摇车,又小心地将歪掉的虎头帽替婴儿戴好,这才小声回道:“不是惊厥,小公子这是梦中有什么美事,正笑呢。”

    赵嬷嬷闻言,鼻间重重地哼了一声,站在一旁自言自语道:“夜半生笑,也不嫌瘆人,当真是个晦气的灾星。”

    紫苏皱了皱眉头,虽没听清她嘴里咕哝了句什么,但单看她那蹙额疾首的神情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这老虔婆自恃是夫人的乳娘,身份非同一般,这些年又陪着夫人从深宅大院到草屋茅舍,数年沉浮间养出了深厚的情份,这府里人人都要给她三分薄面。久而久之,她自然不把自己当作寻常的奴婢看待,平日里仗着夫人的宠幸,没少在府中作威作福,俨然成了半个主子。

    紫苏被她那双半耷拉的吊眼盯得背后发紧,忍不住轻耸了下肩膀,心中满是疑惑。

    赵嬷嬷不像往常那般在外头陪着夫人和少夫人打言语机锋,跑来内室盯着她和小公子作甚?

    难道说......

    紫苏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赵嬷嬷立在一旁,眼神空泛,似乎正神游天外。

    她不自觉地舒了一口气,暗道自己多疑。

    夫人虽对少夫人有些冷淡,可她与小少爷却是血脉相连的亲祖孙,往日里对小公子满心满眼的疼爱,瞧着也不似作假。

    赵嬷嬷既然是夫人的心腹,自然与夫人一条心,应当不会对小少爷做出什么不利之举。

    或许是顾着摇篮中的婴儿正在酣睡,外厅的说话声有意压得低低的,隔着墙扇听来有些闷闷不清。

    天际的皎月渐渐西沉,婴儿的呼吸声平缓而绵长,屋内的暖炉烧得足足的,一室暖光催人眠。紫苏摇摇车的势头渐渐缓了下来,眼皮越发重了,头也不自觉地慢慢靠在了摇车边上。

    满室静谧无声,一墙之隔的前厅却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怒喝,如惊雷般在陆令遥耳畔炸起。

    “卢氏!我再问你一遍,你给是不给?!”

    昏昏欲睡的紫苏猛然惊醒,一睁开眼便见赵嬷嬷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旁,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见紫苏满脸担忧地看向外厅,赵嬷嬷难得笑了笑,道:“听着怕又是吵起来了,少夫人身边只有紫苑跟着吧,你这忠心耿耿的丫头也不出去看看?哎唷,若是夫人气急了,要对少夫人做什么,这可如何是好?”

    紫苏想起夫人身边那几个五大三粗的嬷嬷,握在摇车上的手忍不住攥紧。

    赵嬷嬷见紫苏犹豫不决,只好又添一把火,“快出去瞧瞧吧,少夫人那身子,经得起几番折腾?左右小少爷已经睡了,我替你瞧一会儿,耽搁不了什么。”

    外面的争执声愈来愈大,紫苏终于按捺不住,道了句“那多谢嬷嬷了”,便掀帘出去了。

    卢氏此时虽势单力薄,但面上无一丝惧意,端坐在八仙桌旁,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润了唇,这才缓缓道:“母亲还是小声些好,炽儿还在里头睡着,莫要吓到了他。”

    杨夫人闻言冷笑一声:“你还知道心疼你的儿子,那我的儿子谁来心疼。阿裕还在帝京会试,你既不肯将这小灾星送走,又不肯拿钱来消灾,若是影响到阿裕的运道,我定不会让你们好过!”

    卢氏秀眉一皱,轻声喝道:“母亲慎言!”

    卢氏兀然站起身,身量有些单薄,浑身的气势却压得杨夫人险些说不出话。她冷声道:“我与母亲说过许多次了,炽儿不是什么灾星。那老道士来历不明,不可轻信。”

    杨夫人被她突兀的动作惊地退了半步,片刻后又心中懊恼。

    她退什么?

    卢氏是大儒的女儿又如何,她杨家亦是百年的簪缨世族,即便如今没落了,杨家女也断不可能被她压了去。

    何况如今理在她这头呢。

    杨夫人仰起头对上卢氏的眼,出声讽道:“来历不明?你如今连帝京青云观也不放在眼里了?你自己数数看,自打你这儿子出生,岭南的宅子走了多少次水。才到京畿没多久,又险些将我的嫁妆宅子烧了......”

    杨夫人顿了顿,怒火中烧之下更是口不择言,“亏我还当他真是什么福贵子,依我看,那老道说得一点儿没错,你这儿子根本就是火魔转世,是个祸父害母的灾星!你既不肯将他交给青云观的道士,就自行处理了吧,免得害了我儿!”

    卢氏怒急反笑,“处理,母亲想如何处理炽儿?母亲这般行事,就不怕阿裕回来怪罪你吗?”

    杨夫人听了这话,眉眼反倒舒展开来,“阿裕自小便孝顺,他能如何怪罪于我。我已给你指了两条明路,端看你自己如何选罢了。”

    卢氏静静地看着杨夫人半晌,忽而轻笑道:“母亲要这些银子,当真是为给炽儿改换命格吗?”

    杨夫人身形一僵,强自镇定道:“自然,不然我何至于找你要银子。”

    “我想也是,”卢氏端起桌上的热茶,轻轻吹去浮末,又恢复了往日温温柔柔的模样,“母亲毕竟是炽儿的祖母,定然是为他好的。”

    还不待杨夫人点头,她话音一转:“可是以阿裕的才学,想来不日便要登科及第,官场往来少不了要人情打点。待阿裕有了前程,杨家才有恢复往日荣光的可能......”

    “这银子,还是该花在刀刃上,母亲以为呢?”

    杨夫人静默了片刻,想起那无底洞般的杨家,似是下定了决心般,猛然向前几步,抓起桌上的瓷杯,转身便重重地掷到地上。

    瓷杯骤然落地,一声脆响,摔得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水泼了一地,热气如毒雾般缭绕而起。

    “母亲这是做什么?”卢氏的质问声在身后响起。

    杨夫人侧过身去,眼底突然多了丝怪异的笑,月黑风高之下竟有些瘆人。

    “你说的不错,”她缓缓道,“只有我儿青云直上,我杨家才有重回帝京的可能。”

    她的声音如阴冷的毒蛇,一寸一寸缠上卢氏的颈间,令人浑身无端发寒。

    “我绝不能容忍任何的变数,毁了阿裕的青云路。”

    ——

    陆令遥趴在摇车旁,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听着外厅的争执声,间歇时还不忘打量几眼旁边立着的赵嬷嬷。

    她神色无异,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仿佛真是好心来替紫苏瞧一瞧熟睡的小公子。

    陆令遥奇怪地盯着赵嬷嬷,她可没忘记,她刚踏进这间屋子的时候,这老妇人还一脸阴毒,瞧着便不像安了好心的样子。

    她这幅样子,也不像是单纯的愣神,更像是......

    像是在等待什么指令一般。

    还没待陆令遥多想,外厅猝然传来一声突兀的瓷器暴裂声。

    赵嬷嬷仿佛瞬间被注入了魂,踩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到摇车旁,伸出一双腐朽如枯枝般的老手,慢慢箍住了婴儿细嫩的脖子。

    “小公子,可别怪我,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命格不好,投身成了个灾星。”

    “下辈子,记得寻个好时辰投胎吧!”

    说罢,她的手指遽然收紧,顷刻之间小婴孩白润的面色就转而发青,他唇口微张,哭声被那双粗砺的手掌紧紧卡在喉间,连一声哭喊都不能。

    陆令遥悚然一惊,想要拂开赵嬷嬷的手臂,手掌却径直穿了过去,根本触碰不到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萧炽的脸色越来越青,仿佛下一秒就要魂归黄泉。

    她许多年没碰到过如此束手无策的局面,焦急之下,猛地想起她虽碰不到外物,却可以碰到萧炽的神识所在。

    她连忙俯身要将小婴儿抱起,摇篮中的婴孩若有所觉,突然睁开了眼睛。

    那双清澈的眼睛一转不转,似乎没有察觉到身体的痛意,只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个从未见过的陌生女子。

    可惜他漂亮的瞳孔很快涣散,瞬息之间,瞳内一点忽而流光溢彩,浮出一枚不规则的靛色碎片。

    陆令遥愣愣地将漂浮的碎片握在手心。

    垂眸一看,正是逃逸的记事珠。

    他不会死在这里,她此时也救不了他。

    陆令遥盯着赵嬷嬷狰狞的面目,攥紧了记事珠碎片,进而轻轻地蒙上了他的眼睛。

    “别看。”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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