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血成泉(九)

    元兴十七年,京畿临平县。

    一座院墙斑驳的三进老宅伫立其中,墙头砖石开裂,杂草丛生,几株早已枯死的朽木颤巍巍地探出干枯的残桠。

    陆令遥站在这座宅院的一处侧门旁,脑中有些晕眩。

    修行数年,这还是她头一次进别人的识海,多少有些不熟练。初初踏入时,只觉得眼前景象雾雾蒙蒙的,似蒙了一层轻纱,无论朝哪处看都只有个模糊的影儿,耳朵也仿佛浸入了深水,听不真切外头的声音,只有深深浅浅的嗡鸣。

    她只得调息了片刻再睁眼,脚下如软云一般起伏不定的砖石才有些坚实之感。

    这户人家想来家境殷实,连这入夜紧锁的偏门也遣了人值夜。

    可这木门久用不修,开合之处木料腐朽,竟有好大一处豁口,口内有昏暗的灯影晃动,隐约传来门倌的闲来交谈之声。

    门口的两层小石阶上有些驳杂的旧痕,似乎是泼上的墨汁,日久年深没入石中,成了块洗不去的污迹。陆令遥随手拂去上头的尘灰,坐了下来,脑袋轻轻地靠在身后的木门上。

    门内的说话声随即清晰入耳。

    “......你说这夫人深更半夜的不睡觉,带着这么些人往少夫人院里去干什么?”

    “吓,你还不知道呐。前几日府里来了个老道士,说是帝京青云观观主的师兄,特来给小少爷批命,结果进屋才一刻钟不到,就被少夫人给赶了出来。”

    问话的门倌叫阿吉,乍一听这话,连手中的香瓜子都忘磕了,连忙追问:“这是为什么?少夫人性情那般宽厚,这老道士来头又这么大,少夫人怎么会赶人呢?”

    另一侧的孙大神神秘秘地招了招手,对着阿吉凑来的耳朵低声道:“我猜啊,肯定是那个老道士给小少爷批的命不好。少夫人做母亲的,听了难免怒急攻心,能不赶他走吗?

    他咂了咂嘴,见阿吉一脸不信,接着说道:“我也不是胡猜,自从那道士走了,你还见夫人抱过小少爷吗?这不,夫人大半夜避着人往少夫人那儿去,还不忘堵我们的嘴,肯定是去商量这事儿该怎么办的。”

    阿吉半信半疑道:“可主家刚来的时候不还说这小少爷生来就怀有异象,是天生的福贵之子吗,这才几日又有了新说法。这富贵人家的命格还能这般变来变去?”

    孙大撇了撇嘴,不屑地呸了一声:“什么富贵人家,哪有富贵人家不养家生的奴仆下人,除了近身侍奉的,旁的到一处便赁一处,月钱还比我上一户主家少了几分。”

    阿吉见他越说越冒犯。生怕被人听到了要生事端,急忙拉扯了下身侧人的衣袖,道:“你可别胡咧咧,我来时孙叔都提点过我了,这户人家可是出了个解元老爷,此时在京城参加会试,为了便于接他才在京畿的旧宅落脚。只待那位没露面的解元老爷一高中,就要举家迁往京城去。这宅子不过是这家夫人从前的嫁妆,他们不会久留,这下人奴婢嘛,自然要等去了帝京再买。”

    孙大啧啧摇头,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啐道:“我爹他懂个屁,我做了大半辈子的门倌,一眼就知主家是不是真富贵,这屋子是不是她的嫁妆还不一定呢。再说了,这户人家来这儿多久了,除了赁奴仆和漆门匾这些充面子的活计,可还干过别的阔绰事儿?我瞧夫人都被院里翘的的石块绊了好几回了,都不肯拿些银子将院落修整一番。还不如那少夫人,倒确确实实有几件好首饰做人也大方许多。”

    “还有那天降福贵子的说法,说不准也是为了面上好看,给那解元老爷随口造势而已。这不,随便来个老道士就露了馅。”

    阿吉犹豫道:“可那确实是解元老爷的贵子......”

    孙大翻了个白眼,打断他:“街头算命的王瞎子还说我有大富机缘呢,还不是和你守在这儿挣半个子儿。”

    见阿吉不服气般还要说,孙大往门头一靠,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眯眼假寐,道:“你还念叨什么解元老爷,即便那位解元真高中了,举家去帝京也不会带走咱们这种从牙行赁来的门倌。这主家不够厚道,我还不能私下抱怨几句了。得了,我困了,上半夜你先盯着吧,等轮替了再喊我。”

    阿吉只得点点头。

    门内说话声渐小,不出片刻便响起男子鼾声,透过木门边缝如晴天阵雷一般,吵得陆令遥调息好的脑袋又有些隐隐发晕。

    她坐在石阶上发愣,盯着那块风干的污迹许久才发现,那似乎是一种染料,瞧痕迹应当是从抬进抬出的桶中的泼溅出来而没有及时冲洗,天长日久下来便成了眼下这般。

    陆令遥站起身揉了揉耳朵,将堆积的裙摆抖开。她穿的是在帝京随意买的时下女子装束,并未附上法诀,可坐了这许久,裙摆干净如初,一丝浮尘也没有沾上。石阶旁的杂草也依旧嫩生生立着,仿佛从未有人刻意踩踏过它们。

    她在脑海中梳理着方才听到的话,绕着院墙慢慢向前走,清冷的月色如影随形,在院墙上勾出一条婀娜的影。

    这侧门开得不算远,片刻间眼前便出现了两尊镇宅石狮,宅院大门近在咫尺。

    沿路走来,院墙数处漆面剥离,宅院虽大,却并无多少现下凡人所喜种在屋宅间的翠竹冷梅,连偶尔能见探出院墙外的几株花木,也是年岁已久且奄奄一息。

    院中许是活水枯竭,久无人打理,池面残枝败叶堆积,几丝死水的腐败之气久存不散,随风而闻。

    若依凡人对园林之美的讲究程度,即便只是短住,也实在敷衍了些。

    远的不提,只看荥阳长公主那些空置不住的宅院,也被管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只待主人随时下榻。

    那门倌的言语猜测,似乎也不是信口胡诌,多少有几分根据。

    陆令遥绕过石狮子,几步走上台阶。

    此时团云蔽月,身遭的景象愈黑,宅门两端的灯笼蜡烛燃到一半,被来回呼啸的风吹得摇摇晃晃。门上的新匾还散发着若有似无的桐油味儿,半现半隐在晦暗摇摆的烛光中。

    陆令遥仰头看了许久,才看清门匾上的那个字。

    是个“萧”字。

    ——

    陆令遥走到门前,本想运气飞身入内,突然想起石阶上被她踩过还如初的那簇青草。试探着将手指在厚重的门上戳了戳。

    手指没入门中,连一丝阻隔都没有。

    她抽出手指瞧了一眼,果不其然,她碰不到这里的东西。

    陆令遥有些新奇,她平常神识出体与分身无异,兼之成了神又轻易死不了,便是死了也不会化鬼,只会身归混沌,与天地相融。

    谁知到萧炽的识海里倒成了个摸不着外物的灵体,今生还能过一把做鬼的瘾?

    这般形态,倒有些好玩儿,也不知这识海里的人能不能看见她。

    陆令遥穿过宅门,循着萧炽的气息往里走,这宅子算不得特别大,人却不少,只不过如今都沉在梦乡之中,连前院值守的下人也抱着早已熄灭的灯笼在檐下睡得四仰八叉。

    她打量着四周的环境,穿墙而过,脚步轻移,一身浅绿的衫裙在暗光下发白,很快便停在了一处屋子前。

    她能感觉到,萧炽的神识就在里面。

    人离她不过方寸之隔,陆令遥却站在屋前犹豫不决,她的半只靴卡在墙面上,片刻后又轻轻地收了回来。

    等等,依灵灵的意思,要么等他自行醒来,要么打的他半死不活,让贪生怕死的记事珠自己跑出来。

    可若全凭他自己,不知要耗到什么时候,还有醒不过来的可能......

    陆令遥闭了闭眼。手指轻轻摁到腰侧的剑上,试图说服自己。

    只是打个半死而已,都是唤醒他的无奈之举,他应当不会怪她的……吧。

    她妖魔鬼怪杀得多,经验还算丰富,出手可见血封喉……呸呸呸。

    她控制一下力道,下手轻些,或许不会太疼......

    陆令遥浅吸了口气,不管了,就算是在识海里,记事珠所造也不过往昔幻境,她家猫心高气傲的,不会甘心困在其中,先唤醒他再说。

    她下定决心倾身入内,身子刚探进去,迎面对上一张刻薄的老脸,直挺挺地站在墙根的阴影前,一双浑浊的眼圆圆睁着,眼中满是怨毒,乍然迎上及其骇人。

    这突如其来的一遭险些将陆令遥吓得退了出去,身体先思绪一步,下意识就并其手刀击向她颈后。

    站着的半老妇人一动不动,陆令遥的手掌在将要碰到她时却如一道透明的水线,挥动之下穿颈而过,半分都伤不到她。屋中还站着个年轻小丫头,也对她这个不速之客一无所觉。

    陆令遥愣了一瞬,这才想起来她如今是只乱闯识海的小女鬼,这里头的人果然看不到她,她也碰不到他们。

    老妇人转过身去,一张精明尖刻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冷冷地盯着屋子中央。

    陆令遥循着她的视线看去,床旁摆着一只精美的摇车,摇篮的边缘用丝锦仔细裹住,内里填了极软极厚实的新棉,连较为粗糙的缝线都用巧思地掩在了里面,生怕有一星半点的不妥,伤着娇嫩的婴孩。

    而萧炽的气息,尽数聚在那摇车之中。

    陆令遥在外听到门倌谈论解元老爷的贵子之时就已有猜测,却还是抱着一星半点的希望走到摇车前,一垂眸便看见一个熟睡的幼儿,小小的面颊软而嫩,脑袋裹在毛茸茸的虎头帽里。

    还太小,五官未曾张开,又闭着眼睛,看不出长大后是个什么模样。

    万一,不是他呢?

    这小婴儿不知是觉得热了,还是察觉到陆令遥在想什么似的,脑袋在小锦被中轻轻拱了拱,虎头帽的绒毛边上移了几分,露出他雪白的额头。

    以及额上一抹显眼的、鲜红的焰形胎记。

    陆令遥:... ...

    最后一丝侥幸也没了。

    陆令遥神色复杂地盯着摇篮内酣睡的婴孩,心中一团乱麻。

    灵灵也没告诉过她,萧炽会被记事珠困在如此久远的往昔啊。

    哪怕是个扛揍的小少年也好,如此无知无觉的一小团......

    她怎么下得去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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