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哧——”
符钥拖着一尾金光，一簇簇点燃了洞府中的烛火，而后安静地悬在空中，只泻出淡若薄雾的黯光，仿佛一只微微振翅的金蝶，在等风触动。
洞府陈设简朴至极，不过一桌三椅，一榻一柜，一览无遗。
萧炽将陆令遥缓缓放在榻上，她似乎回到了熟悉的地方，连痛皱的眉头都松了几分，安静地拥着他掖好的衾被，呼吸绵长。
灵灵兴致勃勃地跑到阁柜下，正踮起脚尖去瞅最下层那几只憨态可掬的布老虎。
他左看右看，越看越是疑惑，挠挠头道：“这位仙尊之前不是剑宗宗主么，一宗之主的私库，怎么都是些杂耍物件儿？”
萧炽将剑放到陆令遥的枕边，闻言偏头去看那只落满了灰的长阁柜。
上头一件稀世珍贵的神物法器都没有，反倒摆满了古里古怪的小玩意儿，有布老虎，有小泥人，有五彩的毽球，也有小巧的木剑......花样繁多，与凡人市集里货郎担子上的并无不同，都是小童手中常见的玩物。
只是......
萧炽走近几步，眼神逡巡一圈，神色慢慢冷了下来。
布虎裂口，泥人断头，毽球脱羽，木剑断折，就连角落的一只蹴鞠也被人割开了皮革，露出填塞的软毛来。
这些低劣伎俩，他再熟悉不过。
就如同他做凡人时悄悄养着的小狗，他越是喜爱之物，越是引人摧折。
无上剑宗，当真如陆令遥之前所说，是个好地方么？
“哎，大猫，”萧炽正沉思着，灵灵扯了扯他的衣角，苦恼地看着他，“这些东西一点儿灵气都没有，哪有可以救丹霄的东西啊？”
萧炽摸了摸他的头，“既是秘库，必定别有洞天，且看看那张符钥，还能去到什么地方罢。”
他薄唇微启，一字一句念着陆令遥教他的法诀，暗色沉沉的金符静了数息，忽地流光四射，仿若夺日月之华，轰隆隆一声巨响，左侧的石壁突兀地裂开，露出一条狭窄向下的幽深梯路来。
“有密道！”灵灵欢欣地朝石壁口冲去，冷不丁被萧炽一把抓住后领拎了起来。
灵灵在半空中来回晃了几瞬，头昏眼花地回头，“你干什么？！”
石壁之下，黑魆不见底，滚滚泛上的湿潮阴风中，还裹挟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之气，陈腐不散。
萧炽定定看向那诡异的壁口，将灵灵往榻前一推，就着床榻随手画了只火圈，“这下面还不知是什么情势，小仙童还是呆在这儿更稳妥些。”
灵灵气得脸颊鼓鼓，不满地哼哼，“仙门洞府能有什么危险，你就是想独自看丹霄的私库，小气鬼！”
话虽如此，灵灵却缩在火圈里，一步都不敢往外挪，这大猫的太阳真火厉害得很，他被烫过一次，可不想再来第二次了。
萧炽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难道你要把她一个人丢在这儿？你想去也行，那便由我留下照看她。”
灵灵纠结了半晌，看着那黑洞洞的豁口咽了咽口水。
一个人去......
他打起了退堂鼓，眼神止不住地飘忽不定，拜拜手道：“那......那本仙童就大发慈悲，替你看着人好了，还是你去吧。”
萧炽无奈地瞥他一眼，转身便要走，没走两步，身后一阵金玉破风之声，他头也没回，轻巧地扬手一接，垂眸一看，是枚精致的金铃镯。
“这是？”他打量着铃镯，出声问道。
灵灵抿着唇，一脸不自在，“是丹霄送我的东西，若在下面遇到了危险，你就使劲儿摇它，我......会尽量找人来救你的。”
这小童嘴硬，心肠却好。
萧炽失笑，他下意识地将铃镯攥进掌心，点点头，“那便多谢灵灵仙童了。”
他抬步向下，抛出一团明亮的火，火光浮动在前，一寸寸照亮梯路。
长梯曲折回绕，忽上忽下，周遭暗如深夜，偶有滴答水声和缓风轻响，最后一步阶梯落下，面前兀然出现一道大开的石门，门内景色模糊不可见，仿佛蒙上了一层轻纱般的光幕。
萧炽半身探入，身后风声骤大，呼啸不已，他若有所觉的回首。
长梯浑然不可见，空茫茫的无垠暗色如深渊大口，将来路吞噬得荡然无存。
前路不明，后退无路，这是仙家常用的障目术，以吓退误闯之人。
他不再看，直直踏入光幕之中。
深谷之下，萤火点点，一汪清潭活水幽幽，潭鱼冷寂，不如河鱼活泼，它们一动不动地悬在空水中，仿若一副沉静的墨画。
上方遥遥一线天光，照不进深谷底部，四周就壁作了无数龛室，龛壁下数环书阁，竹简纸典层层堆叠，一眼望去灵气氤氲，紫烟缥缈，星虹霞彩若隐若现，奇珍仙丸，神器宝剑，让人目不暇接。
唯有一侧，没有搁置神物，被苔藓藤蔓爬满，草木在石壁上旺盛生长，甚至开出了晚来的夏花，一朵一朵缀在蔓上。
细小的花朵团团簇拥，如流瀑般蜿蜒而下，仿佛为日月不到的深谷，开出独有的天地之华。
萧炽唇角隐约溢出一丝冷笑，此景固美，可偏偏......
那股难以挥散的血腥之气，就藏在这花泥之下。
他正想靠近细察，或干脆一把火烧光上覆的花，看看底下藏着什么罪恶，手上结印还未动，身后却突然传来叽叽喳喳的交谈声。
好似，还提到了陆令遥的名字。
指尖的火苗刹那熄灭，萧炽猛地转头。
几架书阁微微颤抖，书灵们察觉到有人前来，争先恐后地苏醒，其中一本剑谱见了萧炽，陈旧的书页扑簌簌地翻开，老气横秋地抱怨道：“还以为是阿遥那小丫头回来了，怎么进来个连剑都不佩的后生。”
他似乎太旧了，又似乎太久没说话，咳嗽几声后，缝线松动，几页剑谱哗哗下落，老头惊声大叫，几本被他吵醒的簇新藏书没好气地咕哝了几句。
萧炽俯身拾起书页，将谱子好生塞了回去，轻声问：“剑谱前辈，认识阿遥？”
“怎么，你也认识？”剑谱老头不动声色地收紧书脊，上下打量他几眼，这才反应过来，“嘶—我险些忘了，这不是剑宗的藏书阁，这是她师尊的地盘，你能进来，想必跟那小丫头关系匪浅罢。”
“啧啧，小丫头长大啰。”一侧的丹谱附和道。
剑谱没好气地啐他一口，又瞥萧炽一眼，“你既是那丫头带回来的，可会缝补书页？老身筋骨老了，一动骨头就散，那丫头不回来，也没人管我，你来都来了，就给老身修补修补罢。”
萧炽立在书架前，迎着他期盼的目光，不忍地摇摇头，道：“不会。”
剑谱吹胡子瞪眼，气得才收回的书页又松了几分，“这剑宗除了阿遥，就没个会补书的？你，你快去把阿遥给我叫过来！”
“前辈见谅，如今......怕是不能如您的愿。”
“你这是何意？阿遥难道还不肯为了我回来一趟？”剑谱皱了皱封页。
萧炽神色微黯，这剑谱想来是她的旧识，他有礼回道：“阿遥受了重伤，如今灵根毁损，昏迷不醒，我来这里，就是为寻救她的法子。”
“什么？！”
萧炽的话仿若沸油滴水，在数架书阁中炸开了锅。几层藏书吵吵嚷嚷，剑谱老头丝毫不顾自己散掉的筋骨，联合几本老友在书阁中上蹿下跳，没一会儿就踹下一堆乱七八糟的书来。
他气喘吁吁地躺在架上，有气无力道：“洗髓的，换灵根的，治伤的，药谱丹谱医书，能用的都在下头了，你快好生翻翻，有没有能救那丫头的。”
被踢下去的书躺在地上，怨声载道，个个忙不迭地出声回敬，“我们又不是不肯出来，你们剑谱就是粗暴，都老得散架了还不肯消停！”
剑谱听了这话，反倒颇为自傲，“书的意义，在于览阅，归于传承，那小丫头初时的剑招全来自于我，我就是死了也活在她的剑里。”
他恶狠狠地警告他们，“散架了又如何，我巴不得多来些小弟子，多多翻阅才好呢！”
眼见又要吵起来，萧炽面上无奈，道了声谢，将剑谱书页合上，妥善地放回架上。
他蹲下身去拾那些救命的书本，方才一番闹腾，底层尘封的书灵也醒了不少，正小声地寒暄着，可角落却寂静无声。他下意识地看过去，一只的朴素青绸袋松了口，散出几页字迹杂乱的纸张，既未装订成册，也未裱作卷轴。
那是整架仙籍中，唯一不曾生出书灵的书。
他将剑谱为阿遥择出的仙籍放入芥子袋，鬼使神差地伸手去够那只青绸袋。
散乱的素笺哗啦啦的落在他掌心。
“十岁，无父无母，不知名姓，水灵根，天赋异禀，或有成仙之材。”
“十二岁，引气入体，洗髓过后，灵根未有异动。”
“十三岁，筑基，取名......”
墨迹在此处大幅漫开，不知因是执笔之人的疏忽停顿落了墨点，还是草草加以涂抹便塞进了绸袋，看不清后面的字。
这是一个人的手记，以时年为序，越往后字迹愈乱，但愈往后也记载愈多。
从一岁只得一句，到一月便写上数页，从冷冰冰的年岁天资，到记载小女孩得罪了议事堂的长老，眼巴巴地前来要师尊撑腰这等趣事……
个中区别，犹如天堑。
萧炽不住地翻动，眉眼愈发柔和，仿佛窥见了对他而言，她不可及的前半生。
直至乌黑的墨迹糊满了纸笺，他依稀辨别出最后一句。
“吾命将绝，当为阿遥斩尽阻碍，送达天途......”
经年不休的手记停在陆令遥升仙的前日，这最后一页......
是她师尊的诀别书。